十年前初訪香港,站在旺角西洋菜南街口,差點被洶湧人潮推著走。霓虹招牌層層疊疊壓下來,空氣裡混著咖喱魚蛋的辛香、老字號餅店的牛油味,還有電器行門口擴音器轟炸的促銷口號。這條不過幾百米的老街,像一鍋沸騰的雜燴,把香港最市井的活力燉得濃稠滾燙。它不優雅,卻真實得扎人。
別指望這裡有冷氣十足的精品店。想淘寶?先鑽進「星際城市」那座舊商場,窄仄走廊兩邊玻璃櫃塞滿二手鏡頭、遊戲光碟、絕版動漫手辦。某個不起眼的格子鋪裡,戴著放大鏡修錶的老師傅,可能藏著七十年代勞力士的零件。轉角樓梯間,阿婆用發黃的塑膠筐擺著水貨日本美妝,價格貼紙小得要用指甲摳開才看得清。真正的尋寶,眼睛要毒,腳力要夠,還得敢跟老闆用半鹹淡廣東話殺個五蚊十蚊。
抬頭看,二樓以上別有洞天。那些褪色的招牌寫著「XX書店」的,推開門得爬陡峭鐵梯。書堆得快觸及天花板,過道僅容側身。這裡是港版禁書、絕版文史哲、獨立雜誌的避風港。霉味混著油墨香,穿汗衫的老闆窩在收銀台後翻《明報》,你指尖掃過書脊,可能觸到一本六四口述史,或泛黃的亦舒初版小說。付錢時他沉默地蓋上「XX書店」的藍印章,像完成某種儀式。隔壁的「音響聖殿」更隱秘,試音室用厚絨布簾隔開,老闆調校黑膠唱盤的手勢精準如手術,播一段鄧麗君,絲絨般的嗓音從古董喇叭淌出來,瞬間蓋過樓下車聲人聲。這是鬧市裡的結界。
胃袋空了?街尾「新興棧」的魚湯米線是暗黑料理界清流。清晨五點用鯪魚骨、黃豆、腐竹熬成奶白濃湯,滾燙地澆在幼細米線上,灑一勺炸蒜,鮮得人頭皮發麻。斜對面「肥姐小食店」永遠排長龍,墨魚生腸燙得脆嫩,澆上冰鎮的秘製甜醬和黃芥末,冷熱交擊的爽快感直沖天靈蓋。深水埗「合益泰」的腸粉悄悄在此設攤,抽屜拉開白霧蒸騰,阿姨用銅片刮下薄透米皮,淋滿芝麻醬甜醬,米香混著花生碎在舌尖化開,簡樸卻勾魂。
入夜後霓虹徹底甦醒。電器鋪把最新無人機懸掛在騎樓底招搖,鐳射光掃過人臉;藥妝店擠滿拖行李箱的代購,貨架像被颱風掃過;隱蔽樓上的爵士酒吧開始營業,薩克斯風聲鑽出防火梯縫隙,與樓下「雞蛋仔」攤的蛋奶香詭異交融。走累了,蹲在街邊鐵欄旁,捧著一盒剛出爐的「奇趣餅家」花生醬燒餅,酥皮簌簌掉渣。看對面阿伯推著糖炒栗子車,鐵鏟刮過黑砂嘩啦作響,栗殼在炭火上爆開細微裂聲——這才是西洋菜街的BGM。
它髒亂吵雜得像件洗褪色的花襯衫,領口磨損了,鈕扣也掉了一顆。但摸上去,布料裡還蓄著陽光的暖意,和無數人摩挲過的痕跡。這裡沒有維港夜景的疏離感,只有滾燙的、混雜著生存慾望與及時行樂的香港脈搏,在濕熱的夜裡,固執地跳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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