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的天色像浸了墨的棉紙,背包肩帶勒進鎖骨的鈍痛反而讓我清醒。這是我第三次挑戰朗天峰,前兩次都敗給午後驟起的濃霧。山腳下便利商店的阿姨認得我了,結帳時塞給我兩顆茶葉蛋:「少年仔,這次卡早出發啦,山頂的雲海在等有緣人。」她指甲縫還沾著前晚煮茶葉蛋的醬色,那股暖意卻真實地熨貼胸口。
朗天峰不算高山,海拔不過千二米,但它的脾氣藏在細節裡。新手最容易栽在第一關:碎石坡。那些看似穩當的石塊,底下壓著經年累月的鬆動土層。我初登時貪快,一腳踩上邊緣的石板,整條小腿陷進窟窿,碎石嘩啦啦地滾落深谷,聲音三秒後才傳回耳朵。現在學乖了,登山杖永遠先戳進石縫試探,聽見沉悶的「叩」聲才敢借力,像在解大山的摩斯密碼。
過了碎石坡,真正的魔法從稜線轉彎處開始。卯時天光刺破雲層,金箔似的灑在箭竹林上,竹葉背光的墨綠與向光的翠金交錯流動。這裡藏著在地人才懂的私房點——「鏡石崖」。不起眼的岔路往下切二十米,整片石英岩壁橫亙眼前,晨光斜射時,岩面會把整座山谷倒映成流動的油畫。上回遇見採藥的阿伯,他蹲在岩縫邊刮著什麼。「這叫山芙蓉根啦,」他舉起沾泥的塊莖,「颱風天前它會分泌黏液,比氣象預報還準咧!」
攻頂前最後三百米最磨人。坡度驟升到六十度,腐葉層底下暗藏盤根錯節的樹根。我學會用「之」字步化解陡坡,右腳踏穩後,左腳刻意外八踩出角度,像在跳一支與山勢共舞的探戈。轉過巨岩「鷹喙石」,猝不及防撞進雲海。不是常見的棉絮狀雲團,而是翻騰的牛奶海,遠處山尖如島嶼浮沉。風把雲浪推上稜線,瞬間吞沒我的小腿,沁涼水氣鑽進登山鞋縫隙。這時摸出口袋裡冰涼的茶葉蛋,蛋殼在掌心碎開的溫熱,竟比米其林料理更震撼味蕾。
下山才是考驗的開始。膝蓋在陡降時承受三倍體重,我學當地嚮導的秘技:找棵結實的九芎樹,把登山杖橫卡在樹幹分叉處,雙手握杖緩緩垂降,像操控身體的纜繩。途經「苔泉」小瀑時,褪去鞋襪把腳浸進沁涼泉水,幾尾苦花魚啄著腳趾死皮,酥麻感竄上後腦勺。抬頭見崖壁垂落的紫花槭,才驚覺自己闖入《魔法公主》的山獸神森林。
回到登山口已是暮色四合。鐵皮屋檳榔攤亮起燈,老闆娘遞來自釀的刺蔥茶:「看你滿身芒草籽,走過風衝坡吼?」我怔怔點頭,她笑著指向遠方山棱:「下次改從南稜上,經過廢棄的樟腦寮,那裡的夕照會燒紅整片台灣杉林。」杯裡浮沉的刺蔥葉旋轉著,苦香漫過喉頭。原來山的語言不在攻頂照的打卡座標裡,而在茶葉蛋的裂痕、苔泉的魚吻,與檳榔攤玻璃櫃反射的,那抹未竟之路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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