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盞昏黃的燈泡下,鐵鍋裡翻騰的乳白湯頭冒著滾滾白煙,混雜著八角、當歸的香氣,像隻無形的手,一把將路過的行人拽了過去。攤前永遠圍著幾張塑膠凳,坐著埋頭唏哩呼嚕的人,碗裡堆著暗褐色的牛肚、牛腩、牛筋,還有那飽吸湯汁、脹得圓鼓鼓的牛膀。這就是牛雜攤,台灣街頭最接地氣的風景,也是深藏不露的美味江湖。
很多人以為牛雜不過是邊角料的大雜燴,那是天大的誤會。真正講究的攤子,每樣內臟都得經過繁複的「馴服」。清晨天未亮,攤主就得和批發商搶最新鮮的貨。牛肚分「毛肚」和「金錢肚」,前者爽脆,後者厚實帶蜂窩紋,得用粗鹽、麵粉反覆搓揉,再細細刮去黏膜,那股子惱人的腥臊才算褪盡。牛腸更是費工,翻面、去油、揉洗,馬虎不得,否則咬下去滿口異味,再濃的湯頭也救不回來。這些功夫藏在油膩的圍裙和起繭的指節裡,攤主不愛說,只靠一碗湯證明。
湯頭,是牛雜攤的命脈。我見過一個老師傅,他的湯鍋從不熄火,裡頭沉著碩大的牛骨,還有幾塊帶筋帶膠的牛腩當基底。他不用現成滷包,自己配的祕方裡有陳皮、甘草、沙薑,最特別的是加了點曬乾的鳳眼果殼,據說能引出更深沉的甘甜。大火滾開後轉小火,湯面只冒著珍珠般的小泡,這樣熬上大半天,油脂被逼出來,又被湯匙細細撇掉,最後剩下的,是琥珀色的濃醇,掛在勺子上都捨不得滴落。這鍋湯,是時間熬出來的標本。
一碗好的牛雜,講究「堆疊」。牛肚要切得厚薄均勻,在滾湯裡燙個十來秒就得撈起,保持那份脆韌;牛筋燉得軟糯黏唇,卻不能爛到失去形狀;牛膀(胰臟)處理得當,口感像極了綿密的嫩豆腐,帶著獨特的甘香;牛腸則要保留一點彈性,咬下去微微爆汁。最後淋上那勺靈魂湯頭,撒點翠綠的芹菜珠或酸菜末,熱氣蒸騰而上,香氣直鑽腦門。吃牛雜,不能太斯文,得趁燙,一口熱湯下肚,暖意從喉嚨直達腳底,再夾起一塊牛肚,蘸點攤主自製的辣椒醬油,那燙嘴的痛快,是市井生活最扎實的慰藉。
好吃的牛雜攤,通常沒有亮眼的招牌,甚至連店名都懶得取,就靠著口耳相傳。老闆多半沉默寡言,專注地剪著牛雜,舀湯的手勢像在畫圓。老客人都知道規矩:點一碗綜合,什麼部位都來點;懂門道的會指定「今天牛筋特別靚」或「腸子洗得真乾淨」。深夜裡,一碗熱騰騰的牛雜下肚,工作的疲憊、生活的煩悶,彷彿都隨著那口熱湯蒸發了。它不精緻,不優雅,卻是這座島嶼最頑強、也最溫暖的滋味記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