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透,薄霧還纏著山腰,我已經踩上盧吉道的石板路。清晨六點半的空氣帶著涼意,吸進肺裡像薄荷糖化開,整個人瞬間醒了。這條沿著太平山脊蜿蜒的百年步道,靜得只剩下鞋底摩擦石面的沙沙聲,還有樹冠裡不知名鳥雀的啁啾。走著走著,拐個彎的工夫,維多利亞港毫無預警地撞進眼簾——像有人猛地掀開一塊巨幕,底下是流動的、閃著碎金的海,和兩岸層層疊疊拔起的樓宇。那一刻,連呼吸都忘了節奏。
這條路太有意思了,它不只是一條觀景步道。腳下踩的是歷史。1913年鋪設,名字取自第十四任港督盧吉爵士。殖民時代的工程師真會選位置,硬是在陡峭山壁間鑿出這條「懸空走廊」。以前洋人老爺太太坐轎子上山避暑,轎夫氣喘吁吁抬著,走的怕不就是這條道?石欄杆摸上去粗糲冰涼,縫隙裡擠滿深綠苔蘚,百年風雨全滲進這些石頭縫裡了。路邊偶爾冒出個鑄鐵路牌,斑駁的英文字母模糊不清,倒成了時間的戳記。
維港的景是看一次驚豔一次,但盧吉道的好,在於它像個百變的魔術師。晨光熹微時,海面浮著一層淡金的紗;午後天晴,海水藍得發亮,對岸中環的玻璃幕牆反射出刺眼白光;待到華燈初上,才是重頭戲。兩岸霓虹漸次點燃,維港成了流動的寶石匣子,山腳下纜車像發光的金龜子,沿軌道緩緩爬升。我常帶塊墊子,在開闊處的石椅坐下,看天色從寶藍沉入墨黑,看萬家燈火一點一點把黑夜燙出無數個洞。山風吹過,底下是沸騰的都市,這裡卻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
別只顧著看海,路邊的野趣更耐人尋味。茂密的次生林像天然的綠色隧道,細葉榕的氣根從頭頂垂掛下來,像長鬍子的老人。龍眼樹開花時,空氣甜得發膩。最驚喜是那些「原住民」——色彩斑斕的紅嘴藍鵲大剌剌在眼前踱步,長尾巴一翹一翹;樹叢裡窸窣作響,探出頭的可能是機靈的松鼠,或是……一隻眼神淡定的野豬?有次雨後,我盯著一株蕨類新捲的嫩芽發呆,葉尖懸著一滴水珠,映著整個顛倒的綠色世界。
走累了,半途有幾處石椅能歇腳。最愛那個被大葉榕環抱的小彎角,樹蔭濃得化不開。坐下,打開保溫杯啜口熱茶,剝顆在凌霄閣市集買的陳皮梅。酸味在舌尖炸開,配著眼前無敵海景,疲勞瞬間蒸發。偶爾遇到晨運的阿伯,點個頭,一句「早晨」便心照不宣。也曾見過架著巨砲相機的攝影師,屏息等待光線穿透雲層的剎那。這條路,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讀它。
走到接近夏力道交界的岔口,別急著離開。留意左手邊樹叢後,藏著一段不起眼的石階。往上走幾步,一棟廢棄石屋的殘垣斷壁驀然出現,牆身爬滿藤蔓。這是二戰時期英軍留下的機槍堡遺跡。站在斷牆邊,指尖觸碰冰冷粗糙的石面,耳邊彷彿還能聽到歷史深處的槍炮迴響。眼前卻是和平年代璀璨無比的維港夜景。時空的錯位感如此強烈,讓人怔忡良久——腳下這條路,見證過多少繁華與硝煙?
離開時,暮色四合。回頭望,盧吉道像一條淡金色的細線,溫柔地鑲嵌在太平山濃綠的肌理上。它不喧嘩,不張揚,只是靜靜地托著每一個願意慢下來的人,把維港最動人的側影,一寸一寸,餵進你的眼裡,刻進心裡。張愛玲說香港是華麗緣,而盧吉道,就是這份華麗最從容的註腳。山頂的風吹過來,帶走一身塵囂,只留下一個念頭:下次,要帶哪個朋友來分享這份私藏的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