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貢市中心像顆包著焦糖的咖啡豆,外層是法國殖民時期的優雅糖衣,咬下去才嚐到裡頭滾燙的越南魂。走在這裡,腳步不自覺會被兩種節奏拉扯:一邊是百年老建築沉穩的呼吸,一邊是摩托車海尖嘯而過的脈搏。我總愛在清晨微光剛舔過聖母聖殿主教座堂的紅磚牆時鑽進小巷,那時城市的喧囂還沒完全甦醒,空氣裡飄著法棍剛出爐的麥香,混著魚露那股霸道又勾人的鹹鮮。
教堂前的廣場永遠不缺故事。穿著奧黛的新娘挽著新郎在玫瑰窗下拍照,裙擺掃過鴿群啄食的碎屑;戴斗笠的老婦蹲在廊柱陰影裡賣玉蘭花,白花瓣襯著她褐斑點點的手。繞到側面,中央郵局那鑄鐵穹頂像本翻開的歷史書,黃綠相間的雕花窗框裡,穿著墨綠制服的職員還在用蘸水筆寫航空郵件。我盯著那幅手繪的舊西貢地圖出神,胡志明銅像的目光越過我頭頂,望向對街書街裡層疊堆到天花板的二手書冊,油墨味和溼氣在窄巷裡纏綿。
飢腸轆轆時,范五老街的氣味就是最兇猛的嚮導。別被霓虹閃爍的酒吧騙了,真正的寶藏藏在支巷油膩的塑膠矮凳上。認準哪攤本地人圍得密不透風,擠進去準沒錯。叫碗生牛肉河粉,看老闆娘用長筷將緋紅肉片鋪在雪白粉條上,滾燙牛骨湯澆下去的瞬間,肉片蜷縮成淺褐的雲,羅勒葉和豆芽在碗裡浮沉。湯頭清亮卻牛骨香濃,擠點青檸,撒把九層塔,連湯帶粉吸溜下肚,額頭沁出細汗才算對味。轉角阿婆的炭烤豬肉法棍是另一絕,焦香豬肉混醃蘿蔔絲塞進酥脆麵包,辣醬汁滲進孔隙,第一口咬下脆響,醬汁就沿著虎口往下淌。
想躲開烈陽,鑽進咖啡公寓的樓梯井。這棟老舊公寓每扇門後都是獨立宇宙:三樓的椰奶咖啡浮著厚厚煉乳,攪拌棒一轉就暈開大理石紋;五樓的蛋咖啡用生蛋黃和黑咖啡瘋狂攪打,綿密得像液態提拉米蘇。窩在鐵花窗邊看樓下廣場人潮聚散,穿西裝的上班族和背登山包的旅人擦肩而過,賣蓮花的老翁單車鈴叮叮響。雨水總來得快,劈里啪啦打在遮陽棚上,整條街瞬間撐起彩虹傘陣,摩托車騎士的透明雨衣被風鼓成氣球。
等到華燈初上,濱城市場像顆巨大的夜明珠亮起來。外圍攤位掛滿燈泡,絲綢圍巾飄成七彩瀑布,鑲貝母的漆器托盤映著暖光。走進生食區才是感官轟炸:粉紅的蛙腿串在竹籤上顫動,青蟹在冰塊堆裡吐泡,整排玻璃罐泡著蛇酒和蜂巢酒,琥珀色液體裡蜷著不明生物。在熟食攤坐下,點份炭烤蝦糯米餅,米紙裹著彈牙蝦肉和香茅,蘸魚露蒜椒汁。隔壁大叔的啤酒杯凝著水珠,他正把烤蝸牛從殼裡嘬出來,脆響混著滿足的嘆息。
穿過夜市油煙,散步到歌劇院廣場。孔雀藍的歐式建築在射燈下宛如舞臺佈景,穿奧黛的少女們舉著自拍桿轉圈,裙裾旋開如水波。我買支榴槤冰淇淋坐在臺階上,甜膩氣味和晚風裡殘留的摩托車廢氣奇異交融。西貢的魔幻就在這混搭裡生根——法式優雅是骨,越式喧騰是血,咖啡因和魚露在血管裡奔流。那些攻略書沒寫的細節:郵局老職員眼鏡滑落鼻樑的瞬間,咖啡杯底洗不淨的殘渣,市場魚販刀尖閃過的銀光,才是這座城市最真實的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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