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淡水河口的風帶著鹹味,我蹲在濕漉漉的消波塊上,手裡那支老舊的筏竿微微彎著,線杯偶爾發出細微的嘶嘶聲。不是大魚,是水流在淘洗。這種等待,像呼吸一樣自然,時間在這裡不是指針的跳動,而是潮水一寸寸啃蝕岸邊的節奏。釣了三十幾年魚,從溪邊抓溪哥的野孩子,到現在能在鹹淡水交界的複雜水域判斷魚群動向,我學會最重要的一課:釣魚不是征服,是讀懂水面下那個沉默世界的語言。
裝備?當然重要,但別被亮晶晶的新品迷惑了眼睛。我的主力竿還是那支陪我征戰十幾年的磯釣竿,握把的EVA泡棉早就被汗水浸得發黃變形,導環換過兩次。竿子跟人一樣,用得順手才有靈魂。線組搭配更是千變萬化,沒有「必勝公式」。在野柳外礁磯釣黑毛,你得用細如髮絲的碳纖子線配極輕的阿波;換到水庫搞大頭鰱,粗勇的尼龍母線加上沉底掛臭餌的「悶罐」釣組才是王道。關鍵是「對應」:摸清目標魚的習性、當下的水情、風向流速,再決定手上這盤線該怎麼綁。就像老廚師不會只用一把刀處理所有食材。
選點是門藝術。
看水色,濁中帶青可能有豆仔魚群在翻攪底泥;水面有零星小魚驚跳?底下八成有掠食者如紅槽或海鱸在伏擊。潮水更是靈魂,滿潮反漲前後那半小時,原本乾涸的蚵棚底下開始進水,正是黑鯛溜進來覓食的黃金時刻。我曾在花蓮石梯坪,盯著一塊不起眼的浪腳區,直覺告訴我下面有東西。同行的年輕人笑我固執,結果黃昏最後一道光線斜射入水時,連起三尾巴掌大的白毛,鱗片閃著銀藍光澤,那年輕人看得目瞪口呆。不是運氣,是潮水推著藻類和小生物聚集到那凹處,大魚自然尾隨而來。
魚訊的判讀,得用皮膚去感覺。黑鯛索餌刁鑽,浮標可能只下沉半目又彈回,像被小螃蟹偷扯;海鱸就粗暴多了,「啵!」一聲直接拖走,竿先瞬間插水。最怕那種要死不活的抖動,可能是河豚在惡作劇,也可能是大牛港鰺在試探。提竿時機?早了嚇跑,晚了餌被吃光。這沒有教科書,靠的是無數次「放槍」(空竿)累積的手感。記得第一次在澎湖挑戰高壓場的臭肚魚群,浮標跳得心慌意亂,連拉十幾竿都空,旁邊的老阿伯慢悠悠地說:「囝仔,要等牠『含』穩啊,像你談戀愛那麼急怎麼行?」後來學會放慢半拍,果然一尾尾肥碩的臭肚就上岸了。
餌,是釣者與魚的對話。南極蝦是基本款,但高手會玩變化。夏天水溫高,在蝦磚裡摻點鰻粉,腥味擴散快,吸引遠方的魚;冬天水冷,改用新鮮現剖的白蝦仁,Q彈的口感更能誘發魚的食慾。在河口釣豆仔魚,一把溼黏的土黃色「豆餅餌」搓成葡萄大小,比任何昂貴商品餌都有效,那是牠們從小吃到大的家鄉味。至於祕方?哈!每個老釣客都有自己那罐發酵得臭氣沖天的「祖傳醃料」,成分堪比煉金術,有人加米酒,有人倒養樂多,甚至聽過放榴槤的!重點是肯實驗,觀察魚今天偏愛哪一味。
耐心不是枯等,是觀察的累積。沒魚咬?別急著換點。看看水面是否有氣泡?那是底層魚類如沙鮻在濾食。水鳥突然集體俯衝轟炸某處?下面肯定有被追趕的小魚群,大魚就在不遠處。有一次在東北角釣況奇差,索性收起竿,坐在礁石上看海。忽然發現不遠處有幾塊破碎的浪花持續在固定位置出現,不像自然湧浪。走近一看,竟是數十尾黑毛在浪腳下啃食長在礁壁上的紫菜!趕緊換上小鉤掛海髮絲,輕輕把釣組飄過去,竿子立刻大彎。原來魚一直在,只是我太執著於自己預設的「標點」。
釣魚最深的樂趣,往往在魚之外。是破曉前港邊小攤那碗熱騰騰的米粉湯,是與素不相識的釣友共享一包菸、交換釣況時的真誠,是拉起一尾小魚又輕輕放回水裡時,指尖感受到牠奮力一甩尾的生命力。裝備會舊,技術會進步,但面對大海那份敬畏與好奇,永遠新鮮。下一次咬訊來臨前,享受風吹過耳邊的聲音吧,那才是釣魚翁心中真正的魚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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