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那刻,松木与烤海苔的香气像一层暖雾裹上来。耳边是清酒瓶轻碰的脆响,还有开放式厨房里铁板滋滋的协奏。这不是我第一次踏进多伦多皇后西街的“大正”,但每次都有种穿越的错觉——仿佛一脚踩进了东京某个讲究得不张扬的割烹小店,远离了北美都市的喧嚣。灯光刻意调得很低,聚焦在每一方餐桌上,让食客的目光自然落在眼前即将展开的味觉画卷。
主厨渡边哲也的故事本身就是道开胃菜。当年东京银座名店“柏屋”的副手,顶着光环,却选择漂洋过海扎根多伦多。问他为什么,他只笑笑,用带着关西腔的英语说:“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只做给懂的人吃。” 这话听起来傲气,尝过他手艺就明白了。店里主打“割烹”,讲究的是时令与厨师的即兴发挥,没有固定死板的菜单。今天渔市送来什么顶级鲜货,后园小圃里哪样蔬菜正当时,渡边师傅就用它们即兴编排今晚的乐章。
记忆最深是去年深秋的一餐。前菜是个素白小盅,揭开盖子,琥珀色的高汤里沉着两片薄如蝉翼的松茸,旁边点缀着一小撮现磨的山葵根茎。汤的温度烫得恰到好处,入口极鲜,是那种用昆布和鲣节花了几小时耐心吊出来的深邃,松茸的森林气息被完全激发,山葵一丝微辛只轻轻撩拨一下味蕾就散去,留下纯净的回甘。渡边师傅说,这汤的秘诀是“倾听”——听水将沸未沸时的声音。
接着上的是刺身拼盘。蓝鳍金枪鱼大腹(O-Toro)闪着诱人的粉红油光,北海道扇贝白嫩得近乎透明,最惊艳的是当日捕获的野生黄尾鰤(Hamachi),边缘用备长炭极快速地炙过,锁住丰腴的油脂,中心依然冰凉滑嫩。配的不是普通酱油,而是渡边自制的“柚香酱油”,酸度明亮,完美平衡了鱼生的肥美。夹起一片,蘸一点点,放入口中,鱼肉的甜和酱油的柑橘香在舌尖上跳舞。
热菜部分,一道朴素的盐烤喜知次(Kinki)令人难忘。这种深海红宝石般的鱼,肉质细嫩得不可思议,只用最纯粹的海盐调味,表皮烤得焦脆微粘,鱼肉却像凝脂,筷子一碰几乎要散开。挤上几滴新鲜柠檬汁,海洋的精华在口中爆炸。渡边坚持只用冰鲜的喜知次,他说冷冻会杀死那瞬间的鲜美灵魂。
天妇罗是另一场高潮。渡边深谙“面衣是灵魂”的道理。薄如蝉翼,轻盈酥脆,入口即化,完全不会掩盖食材本味。紫苏叶裹着甜虾炸,紫苏的异香与虾的鲜甜在酥脆中交融。芦笋只取最嫩的尖儿,咬下去汁水丰盈。连一片普通的舞茸(Maitake)都炸出了山野的澎湃香气。蘸料是萝卜泥和微温的昆布出汁,清雅解腻。
主食的朴叶烧和牛饭是饱足的慰藉。滚烫的朴树叶上,顶级A5和牛薄片滋滋作响,油脂渗入底下吸饱了酱汁的米饭中。戳破温泉蛋,金黄的蛋液裹挟着牛肉和米饭,罪恶又满足。看似简单,火候与酱汁的平衡精准到毫厘。
甜点往往出人意料。那次不是常见的抹茶冰淇淋或麻糬,而是一小碗手工葛切(Kuzukiri),半透明的葛粉条浸在冰镇的黑糖蜜里,撒上现磨的黄豆粉。口感冰凉滑溜,黑糖的焦香与黄豆粉的朴质香气交织,清甜不腻,为这场盛宴画上一个轻盈隽永的句号。
在大正吃饭,不只是填饱肚子,更像参与一场精心编排的仪式。渡边师傅和他的团队在开放厨房里专注地操作,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多余声响。侍酒师对清酒的见解深刻,能根据你的喜好和菜品进程推荐最合适的搭配,从凛冽的大吟酿到温润的纯米酒。餐厅的空间设计也暗合侘寂美学,粗糙质感的墙壁,暖黄的灯光,天然木材的纹理,没有多余的装饰,一切只为让食物成为主角。
离开时,胃是暖的,心是静的。嘴里还残留着最后一口抹茶的回甘。渡边师傅在门口微微躬身送客,脸上是那种匠人完成一件满意作品后的宁静。走在皇后西街微凉的夜风里,忽然明白了他那句“只做给懂的人吃”的分量。大正没有米其林的星星挂在墙上,但它用每一道料理,每一次无声却周到的服务,以及对食材和季节近乎偏执的尊重,在多伦多这个美食熔炉里,稳稳地竖立起了一面属于顶级日料的精神旗帜。这顿饭的滋味,会像那碗松茸清汤的香气一样,在记忆里萦绕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