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裹挟着鸥鸟的鸣叫扑在脸上,脚下踩着的木栈道发出沉闷的“咯吱”声。这里是史蒂夫斯顿(Steveston),温哥华南端的那个老渔村码头。不是什么宏伟壮丽的景点,却有种粗粝又温柔的生命力,像一张被海水反复浸透又晒干的渔网,每一根纤维都缠绕着故事。人们常说的“渔人码头”,说的就是它。
清晨的码头是最鲜活的。天还没完全亮透,引擎的轰鸣声就搅碎了薄雾。渔船披着露水归来,船舷旁挂着的渔网还在滴水。码头上瞬间活络起来,穿着油渍斑斑工装裤的汉子们吆喝着,沉重的金属钩子“哐当”一声甩下去,吊起一箱箱还在奋力挣扎的珍宝——帝王蟹挥舞着巨大的螯,深水虾闪着青玉般的光泽,三文鱼的银鳞在熹微晨光里跳跃。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原始的海洋气息,混合着柴油味和冰块的寒气。这不是超市里隔着玻璃的展品,这是生命最生猛的形态,带着海水的凉意和搏斗后的疲惫,赤裸裸地呈现在你面前。讨价还价声、冰块碎裂声、鱼尾拍打甲板的“啪啪”声,交织成码头独有的晨曲。那个蹲在角落、冻红手指却飞快剥着牡蛎壳的老妇人,动作麻利得像在弹奏一种古老的乐器。
等到日头升高,游客渐渐涌来,码头就换了副面孔。海鲜排档的棚子支棱起来,滋滋作响的煎锅散发出黄油和大蒜炙烤海鲜的致命诱惑。炸鱼薯条金黄酥脆,裹着厚厚面包糠的斑点虾(Spot Prawns)是短暂季节里的恩物,撬开一只刚蒸好的珍宝蟹(Dungeness Crab),雪白的蟹肉带着天然的甘甜。买上一盒,随便找个面海的木桩坐下,手指沾满汁水也毫不在意,海鸥在脚边虎视眈眈,远处货轮缓缓驶过乔治亚海峡的蔚蓝。食物的本味,混杂着阳光和海风,这就是最顶级的佐料。
填饱了肚子,沿着码头向海湾深处漫步,喧嚣便渐渐被海潮声稀释。那条著名的海堤步道(West Dyke Trail)蜿蜒伸展。一侧是辽阔的海天,潮水在泥滩上画出深褐色的纹路,白鹭单腿伫立,像一尊尊沉思的雕塑。另一侧,是色彩斑斓的老屋,有些还保留着百年前罐头厂兴盛时期的模样,尖顶、木外墙,漆色斑驳却透着股倔强的生气。野玫瑰和不知名的藤蔓从篱笆里探出头,自顾自地开着花。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海水浸泡得绵软,流淌得格外缓慢。
走到尽头,是那座孤独的乔治亚湾罐头厂(Gulf of Georgia Cannery)博物馆。红砖外墙沉默着,巨大的厂房内部还残留着铁锈和鱼腥混合的旧日气息。这里曾是北美最大的三文鱼罐头厂之一,轰鸣的机器吞噬过无数洄游的鱼群,也承载了几代移民劳工的汗水、希望与乡愁。站在空旷的车间里,看着那些早已停摆的庞大机器装置,指尖划过冰冷的传送带,仿佛能触摸到历史粗粝的肌理。那些关于渔业兴衰、移民艰辛、环境变迁的故事,不再只是教科书上的铅字,而是化作了厂房角落幽暗的光影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叹息。
傍晚时分,最适合坐在码头尽头的长椅上。夕阳把天空、海水、以及归航渔船的桅杆都染成一片燃烧的金橘色。海面平静,倒映着变幻的云霞。有老人安静地垂钓,鱼线沉入深不可测的暮色里。海鸥的叫声也变得慵懒。白日里生猛的交易、历史的沉重感,此刻都被温柔的暮色包裹、抚平。只剩下潮水永恒的呼吸,轻轻拍打着木桩和心灵。那一刻忽然明白,史蒂夫斯顿的魅力,就在于这奇妙的糅合——生猛与宁静、市井烟火与历史纵深、短暂的鲜活与永恒的潮汐。它不是被精心设计的舞台,而是一个依然在呼吸、在劳作的活着的渔村。它的喧嚣是真切的,它的沉默是深沉的。
记得离开时,一个满脸沟壑的老渔夫正倚着船舷抽烟,他脚边还散落着几片银亮的鱼鳞。我问他哪种鱼最新鲜,他吐出一口烟,眯眼看了看天:“哪条鱼不是今早刚从海里跳出来的?小伙子,在这地方,‘新鲜’是唯一的真理。” 他的声音沙哑,像被海盐打磨过。码头的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碎成一片摇晃的金星。明天,同样的引擎声还会撕破黎明,同样的海腥味还会弥漫,同样的潮水还会涨落。生活在这里,就像渔网上的绳结,简单,牢固,日复一日地系在海洋的脉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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