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的荔湾区还没完全苏醒,石板路上只有零星几个晨练的老人。转过街角,大福酒楼那盏褪了金漆的老招牌已经在晨光里亮着,玻璃门推开,一股混杂着陈醋、豉油、滚水汽和油炸香气的暖流扑面而来。这里没有网红店的精致摆盘,也没有殷勤的扫码点单,只有推着热气腾腾不锈钢点心车的阿姨,中气十足地吆喝着:“虾饺!烧卖!新鲜出炉嘅凤爪!” 声音穿透略显嘈杂的茶客交谈,像一声声唤醒老城肠胃的号角。
真正的广式早茶,不在米其林指南的星星里,不在打卡滤镜的精修图中,就在这桌沿磨得发亮、杯碟偶尔碰撞出脆响的烟火气里。大福的虾饺,是那种固执的老派模样。半透明的澄面皮子不算极薄,带着柔韧的筋性,小心翼翼地托着里头鼓囊囊的馅儿。咬开,不是一只,不是两只,必定是三只完整的、脆弹鲜甜的大虾仁,混着一点点肥肉丁和笋粒,汁水丰盈得几乎兜不住。那种实在的满足感,是冷冻半成品永远模仿不来的灵魂。
豉汁蒸凤爪端上桌时,深褐色的酱汁还在小碟子里咕嘟着细泡。凤爪蒸得酥烂,几乎到了“骨肉分离”的境界,用筷子尖轻轻一拨,皮和筋就温顺地脱开,入口即化。浓郁的豉汁咸香里藏着微妙的甜,还有几粒炸得金黄的蒜末提香,黏稠的胶质糊住嘴唇,非得嘬一下才够味。旁边阿伯看报纸看得入神,手边那碟凤爪不知不觉见了底,只剩几粒花生浸在浓油赤酱里。
最考验功底的,往往是那些不起眼的“配角”。比如那一碟看似平平无奇的豉油皇炒面。用的是最细的银丝蛋面,猛火快炒,根根分明,绝不粘连。酱油的焦香、猪油的润泽、芽菜的爽脆、韭菜段的辛香,全部精准地裹在每一根面条上。没有多余的油水汪在碟底,只有纯粹的镬气。夹一筷子送进嘴里,是直白又霸道的碳水快乐,配上一口滚烫的普洱,熨帖得让人叹气。
推车阿姨的木质蒸笼盖子一掀,白茫茫的水汽猛地腾起,露出底下胖墩墩的叉烧包。包身雪白松软,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甜,轻轻掰开,热乎的叉烧馅迫不及待地涌出,酱汁是深沉诱人的琥珀色,肥瘦相间的叉烧粒闪着油光,咸甜交织的浓郁香气瞬间俘虏嗅觉。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跟爷爷来,他总会把最顶上那块带着“开花”裂口的包子皮先夹给我,说那是“最甜的一块”。如今自己来吃,也总下意识地把那块最好的先吃掉,仿佛一种无声的传承。
坐在大福油腻腻的卡座里,耳边是此起彼伏的粤语谈笑声、杯碟轻碰声、点心车的滚轮声。看邻桌头发花白的老茶客,慢条斯理地“啷”碗、烫杯、斟茶,一盅两件,一份报纸,就能消磨掉整个上午的时光。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了,又仿佛凝固在那些几十年不变的点心蒸笼里。那份从容,那份对日常美味的笃定享受,或许就是老广早茶最核心的滋味——它滋养的不仅是胃,更是浸透在生活褶皱里的那份悠长闲适与人情暖意。吃到最后,杯底那圈深褐色的茶渍,倒像是岁月在这方寸桌面悄悄拓下的年轮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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