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多伦多唐人街,空气里浮动着椒盐鱿鱼和豉油鸡的香气。我穿过霓虹闪烁的招牌丛林,目光被一张张鲜红的招工启事黏住——“急招”、“高薪”、“立刻上班”的字样粗暴地贴在玻璃门上,像这座城市餐饮业无声的嘶吼。三年前,我就是被这样一张纸拽进了后厨的漩涡,今天,看着同样的告示,指关节上那道被热油烫出的浅疤似乎又隐隐作痛。
所谓“高薪急招”,背后是滚烫的铁板。我曾在金融区一家打着“新派亚洲料理”旗号的餐厅后厨挣扎。18.5加元的时薪确实诱人,代价是连续七小时站在摄氏四十度的灶台前,手臂被飞溅的热油烙出星点红斑。主厨的吼声在抽油烟机的轰鸣中像钝刀割肉:“洋葱圈!快!” 手指在冰水与滚油间交替穿梭,切洋葱时辣出的眼泪混着汗淌进嘴角,咸涩得真实。凌晨两点收工,脱下浸透的工服能拧出半杯汗,双腿灌铅般挪向夜班巴士站——这就是“高薪”的底色。
前台看似光鲜,实则是微笑面具下的心理战。皇后西街那家网红早午餐店,22加元时薪加小费的诱惑下,我端着松饼盘穿梭如蝶。直到遇见那位银发老太太,因煎蛋边缘有0.5毫米焦痕要求重做三次。我嘴角上扬45度说着“马上为您处理”,指甲却掐进掌心留下月牙痕。最崩溃的是周六晚高峰,POS机突然宕机,身后等位的队伍蛇形蜿蜒到门外,吧台传来玻璃杯碎裂的脆响——那一刻,脑内血管突突跳动的频率至今难忘。
餐馆老板老陈在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揉着太阳穴:“去年夏天我开出25块时薪找帮炒,三个月换了六个人。” 他身后冰柜嗡嗡作响,像在附和。肯辛顿市场那家家庭意餐馆更绝,直接把“签约即奖500加元”印在橱窗上。劳动力短缺已成慢性出血,移民政策收紧、本地年轻人嫌弃油污、老员工被亚马逊仓库更高的时薪挖走后厨砧板上的空缺,比午夜打烊后没洗的烤架更难清理。
若你仍想跳进这片热油翻腾的战场,我的血泪经验或许能当块隔热垫:去试工时别穿新鞋,后厨地板永远裹着层神秘黏腻的复合油膜;服务员面试时,老板会突然让你模拟处理“汤里发现钢丝球碎屑”的危机——这时候别背教科书答案,说说你怎么用免费甜点安抚客人同时暗示“本店后厨不用钢丝球”的潜台词;最重要的是,偷偷观察洗碗大叔的表情,如果他眼神麻木如生无可恋的鱼,这家店的团队士气多半已沉入安大略湖底。
凌晨四点的多伦多,送餐车碾过空荡的街道。餐馆霓虹在黎明前熄灭,而招工启事在晨光中依然鲜红刺眼。这份用烫伤、脚泡和强颜欢笑兑换的薪水,正在城市肠胃里凿刻新的生存法则。当你撕下那张红纸时,记得先摸摸口袋里的止疼药膏还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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