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檀香混着老火汤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聚龍軒的门脸并不张扬,隐在闹市街角,像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迎宾的经理一身熨帖的中山装,笑容温润,引我穿过一道绘着岭南水乡的乌木屏风,喧嚣瞬间被隔在身后,眼前是暖黄的灯光、光洁的酸枝木桌面,杯碟上细密的开片纹路里,沉淀着经年的茶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经过时光淬炼的沉稳气息。这里不靠浮夸的装饰,单是那份沉淀下来的气韵,就让人不由得放轻了脚步,收起了浮躁。
落座,无需菜单,经理轻声询问有无忌口,便了然于心般推荐起今日的鲜活。粤菜的灵魂在于“不时不食”,聚龍軒深谙此道。厨房是透明的,隔着洁净的玻璃,能看到头镬师傅如臂使指般舞动锅铲,炉火纯青的技艺在跳跃的蓝色火焰上翻飞。猛火快攻,镬气升腾,那“嚓啦”一声食材入滚油爆炒的脆响,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烟火气,是任何高级音响都模拟不出的开餐序曲。这声音,是粤菜镬气的灵魂在歌唱。
头一道便是镇店之宝——古法炭烧黑鬃鹅。鹅皮油亮如琥珀,灯光下竟折射出玻璃般的光泽。师傅片鹅的手法行云流水,每一片鹅肉都连着酥脆的皮和薄薄一层晶莹的脂肪。入口瞬间,牙齿轻触,“咔嚓”一声脆响,酥皮应声而裂,丰腴的鹅油混合着秘制酱汁的咸香甘醇,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皮下的肉竟丝毫不柴,保持着惊人的嫩滑多汁,炭火独有的焦香深入肌理,是工业烤箱永远无法复制的深邃层次。皮下那层薄如蝉翼的脂肪,是罪恶感的源泉,更是极致的味觉享受,入口即化,只留下满口浓郁的脂香回甘。蘸上一点解腻的酸梅酱,酸甜交织,让味蕾在浓烈与清爽间反复跳跃,欲罢不能。
紧接着上桌的,是仍在滋滋作响的砂锅啫啫生肠煲。滚烫的砂锅端上桌时,那“啫啫”的声响如同活物,盖子揭开,一股混合着浓郁酱香、蒜香、洋葱甜香和米酒醇香的滚烫白气猛地窜起,直冲鼻腔。生肠处理得极干净,没有一丝异味,火候精准得令人惊叹,口感爽脆弹牙,带着一种奇妙的嚼劲,咬下去仿佛能听到轻微的脆响。秘制的酱汁浓稠油亮,牢牢包裹着每一段生肠,咸鲜中带着一丝微妙的甜,酱香渗透到食材最深处。滚烫的砂锅持续加热,锅底的洋葱和蒜瓣早已变得软糯香甜,吸收了所有精华,比主料更让人着迷。这份镬气,这份温度,这份声响,构成了最地道的粤式“锅气”,烫得舌尖发麻,却让人停不下筷。
高潮过后,是一道看似简单却最考功夫的清蒸东星斑。一尺来长的鱼卧在白瓷盘中,鱼身下垫着几片薄薄的云腿和冬菇。鱼皮银光闪闪,鱼肉雪白如玉,像刚出水的芙蓉。筷子轻轻一拨,蒜瓣状的鱼肉便如花瓣般散开,紧实而不松散。入口,是纯粹的、极致的鲜甜,不带一丝腥气。蒸鱼豉油是点睛之笔,咸度恰到好处,咸鲜中带着回甘,只轻轻淋在鱼身周围,绝不喧宾夺主,最大程度地托出了鱼肉本身的清雅本味。火候的精准体现在每一丝鱼肉纤维里,多一秒则老,少一秒则生,此刻的嫩滑,是时间与技艺的完美协奏。
点心收尾,选了一笼晶莹剔透的虾饺皇。薄如蝉翼的水晶皮吹弹可破,隐约透出里面饱满的橘粉色虾仁。轻轻咬开,鲜甜的汁水先涌了出来,包裹着整只的大虾仁,口感爽脆弹牙,鲜味直冲天灵盖。馅料里混入的一点点笋粒,提供了细微的脆感和清新,巧妙地平衡了虾的浓郁。虾饺顶上捏出的十三道褶子,匀称而灵动,是点心师傅指尖上的舞蹈。
最后是一碗温润的陈皮红豆沙。深红色的豆沙细腻绵密,入口顺滑如丝,带着陈皮特有的、经过岁月陈化的醇厚甘香,丝丝缕缕,在温热的甜蜜中缠绕、回旋。这香气不张扬,却极其悠长,仿佛能抚平之前所有浓墨重彩的味觉波澜,让五脏六腑都熨帖下来。碗底沉着几颗煮到软糯起沙的莲子,更添一份温润平和。这碗看似平凡的糖水,是整场盛宴最温柔的句点,藏着时光的智慧与家的暖意。
走出聚龍軒,夜色已深。舌尖的记忆依然鲜活,那炭烧鹅的酥脆脂香、啫啫煲的滚烫喧嚣、东星斑的清甜嫩滑、虾饺的饱满弹牙,还有陈皮红豆沙那悠长的回甘,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真正的顶级粤菜,并非仅仅追求食材的珍稀或摆盘的华丽,它藏在师傅对火候毫厘之间的精准拿捏里,在那稍纵即逝的“镬气”爆发瞬间,在数十年如一日对传统技法的坚守与敬畏之中。聚龍軒没有炫技,它只是安静地、专注地,用时间、火候与心意,将食材最本真、最动人的一面唤醒,让每一口都成为味蕾与记忆深处的共鸣。这份沉淀下来的功夫,才是顶级的真味,是喧嚣世界里,一口熨帖灵魂的温暖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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