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拐下主路,城市的喧嚣像被按下了静音键。阳光透过高大的橡树叶子,在通往科士蘭墓園的小路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空气里是湿润泥土、修剪过的青草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混合气息,清冽,带着点凉意。导航提示目的地就在前方,但我知道,踏入那道爬满常春藤的古老石拱门,才算真正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科士蘭不是人们刻板印象中那种阴郁的地方。它更像一座巨大的、沉睡的花园。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似乎更懂得如何与死亡和解,他们把对逝者的追思,融进了精心设计的景观里。这里没有整齐划一的冰冷墓碑阵列,取而代之的是蜿蜒的小径,引领你穿过一片片风格各异的“房间”——有的被高大的紫杉树篱温柔地环抱,像私密的庭院;有的则豁然开朗,面向一片精心维护的野花草甸,蝴蝶在矢车菊和虞美人丛中翩跹。墓碑本身,就是一部部露天的石质传记。
你得慢下来,再慢一点。脚步放轻,眼睛才看得见。那些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石碑上,苔藓正悄悄沿着裂缝向上攀爬。仔细辨认那些维多利亚时代繁复的花体字铭文,故事就藏在里面。看到一个为“挚爱的妻子和七个孩子的母亲”立的碑,旁边紧挨着一个小小的、只刻着名字和生卒年份的幼童墓碑,心会不由自主地揪一下。转角处,一位长眠于此的工程师墓碑上,精细地雕刻着他设计的桥梁图案;不远处,一位女诗人的墓前,放着一束新鲜的、带着晨露的白玫瑰,花瓣上还沾着水珠,不知是谁刚刚来过。
这里安息着本地历史的创造者们。我总会特意绕道去看看老威廉森的墓。这位十九世纪后半叶的纺织厂主,墓碑是一整块朴素的巨大花岗岩,上面只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异常简洁。但墓前那片开阔的草地,正对着墓园里最美的落日方向。据说这是他生前特别要求的,“要看得见光”。还有角落里的伊丽莎白·索恩护士长,她的墓碑不高,但周围种满了她生前最爱的薰衣草。碑文简短地记录着她在霍乱疫情中救治了数百人,最终自己染病去世。手指拂过那些字迹,仿佛能触碰到那个年代弥漫的恐惧和勇气。
探访科士蘭,时间是门艺术。清晨最好,特别是夏秋季节。晨光熹微时,薄雾还未散尽,阳光斜斜地穿过树冠,给一切都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鸟儿在枝头举行它们的晨间音乐会。傍晚也很美,尤其日落时分,光线变得悠长而温暖,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整个墓园笼罩在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里。避开周末午后的人流高峰,才能真正感受到那份沉淀下来的安宁。记得穿一双舒服的、不怕沾上草屑泥土的鞋子,那些碎石小径和偶尔湿软的草地,需要你脚踏实地去感受。
行为举止无需多言,在这里是发自内心的自然流露。说话会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手机最好调成静音揣进口袋。看到有人在某块墓碑前静默伫立,或轻轻拭泪,就自然地绕行,给那份私密的哀思留出空间。拍照并非禁忌,但镜头应对准那些精美的雕塑、动人的景致,而非打扰他人的追思时刻。拍墓碑特写时,怀着敬意,就像在博物馆里拍摄一件古老的艺术品。
墓园中心那个小小的纪念喷泉是个不错的歇脚点。水流声潺潺,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背景音。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看着松鼠在不远处灵巧地跳过,野兔在远处的草地上若隐若现。你会突然明白,为什么人们称这里为“纪念花园”。死亡在这里不是终结的句号,而是生命故事融入大地、化为风景的一部分。悲伤依然存在,但它被包裹在无边的绿意、繁花的生机和永恒的宁静之中,慢慢沉淀,转化成一种更深沉、更温厚的怀念。
离开时,再次经过那道石拱门。回望那片在夕阳下泛着温暖光泽的“花园”,城市的车流声隐隐传来。带走的不仅是几张照片,还有一种奇特的、被抚慰过的平静。科士蘭的石头和草木似乎在低语:记住他们,像记住四季轮回一样自然;怀念他们,像怀念春天里第一朵绽放的花一样美好。它提醒着我们,在匆忙向前的路上,总要有一个地方,能让我们安静地回望,与逝去的时光和深爱的人,进行一场无声而温暖的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