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墨西哥城第三年,凌晨三點被時差折磨醒來,突然想起馬德里公寓窗外那棵橄欖樹。攤開地圖用紅筆圈出兩個點:一個卡在加勒比海與太平洋的夾縫間,一個懸在歐洲大陸的西南角。距離顯示8973公里,但真正橫亙其中的,是潮濕與乾燥的風、辣椒與藏紅花的氣味、被殖民歷史反覆摺疊又撕開的文化圖層。
墨西拿起司在鐵盤上滋滋作響時,總恍惚聞到西班牙火腿的油香。地理課本說兩國同處北半球,墨國在北緯15°-32°間慵懶斜臥,西班牙則在36°-43°繃緊腰桿。這7度的緯度差讓墨西哥海岸線終年黏著溽熱的吻,而馬德里冬日清晨總在車窗結出冰花。當你從巴塞隆納海灘跳進地中海,坎昆的浪正把白沙捲成奶油——但別被表象欺騙,加勒比海的溫柔水流裡藏著致命離岸流,就像伊比利亞午後陽光能讓裸露的皮膚瞬間灼傷。
飛行路線是場殘酷的地理考試。從墨西哥城飛馬德里需啃掉11小時時差,穿越六個時區的經線像把生理時鐘扔進果汁機。有次我選了經停加拿大的廉航,在蒙特婁機場啃著楓糖餅乾時突然頓悟:這趟航程竟把新大陸、舊大陸與前殖民地串成諷刺的項鍊。護照裡墨國入境章疊著申根簽證,海關官員總要多看兩眼——他們在確認某種文化精分患者的病歷。
在塞維亞聖十字區迷路那晚,月光把白牆染成銀藍色。轉角遇見的磁磚店掛著青花陶盤,圖案竟是墨西哥的羽蛇神纏繞西班牙城堡。店主老爺爺用安達魯西亞腔說:「孩子,這叫mestizaje(混血),我們的血管裡流著同一場五百年的暴雨。」後來我在瓦哈卡市場發現真相:那些「殖民時期古董」,多半是上週用可樂做舊的工藝品。
最魔幻的時刻發生在韋拉克魯斯港。當地樂隊奏起〈鴿子之歌〉時,身旁西班牙背包客突然流淚哼唱。旋律乘著海風飄向港灣,我想起地理課沒教的真相:地圖上兩厘米的距離,需要多少殖民者的劍、移民的淚與旅人的鞋底才能填滿。現在我的冰箱貼同時吸著阿爾罕布拉宮的瓷磚和瓜達盧佩聖母像——它們在金屬門上相隔五公分,這大概是人類能縮短的最短文化距離。
前天在憲法廣場啃taco al pastor,醬汁滴上手機螢幕。擦油漬時瞥見馬德里朋友發來消息:「這裡新開了墨西哥餐廳,但玉米餅軟得像抹布。」我笑著回傳火山石烤盤上蜷曲的章魚足照片。螢幕兩端,大西洋的潮汐正推著兩塊大陸緩緩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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