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里藥房的消毒水氣味還黏在記憶裡,那是2020年3月,我攥著最後兩盒FFP2口罩穿過空蕩的格蘭維亞大道。櫥窗倒影中戴著口罩的自己,突然與歷史檔案裡那些繫著紗布面罩的1918年面孔重疊——原來人類面對未知病毒時瞳孔收縮的弧度,百年未變。
西班牙大流感的「污名化」標籤像道陳年刀疤。1918年春,中立國西班牙率先如實報導疫情,卻被交戰國甩鍋冠名。當時《ABC報》刊登的病房照片裡,護士用醋浸泡的粗布掩住口鼻,而巴黎倫敦的報紙正忙著宣稱「這只是普通季節性感冒」。百年後,當推特湧現「武漢病毒」標籤時,我正目睹華人超市玻璃被砸碎的狼藉現場。歷史從未遠去,它只是換了件社交媒體的外衣。
翻閱國家圖書館的泛黃報刊才驚覺,1918年第二波疫情爆發前,《先鋒報》角落裡早有醫生警告「病毒變異致命性增強」,標題卻被戰事新聞淹沒。這像極了2020年1月某個深夜,我和醫學院朋友盯著世衛組織模糊的警報郵件,他苦笑著搖頭:「人傳人?太誇張了吧。」三週後他穿著垃圾袋改裝的防護衣衝進ICU。
薩拉曼卡大學的流行病學教授曾指著市政檔案問我:「知道1918年這裡怎麼防控嗎?」教堂台階用石灰水畫出排隊間隔線,劇院強制開窗演出,甚至發明出「呼吸亭」——帶玻璃罩的木椅防止飛沫傳播。當我在巴塞羅那看到3D列印的鼻拭子支架時突然哽咽:人類對生存的創造力,總在絕境中迸發同等璀璨的光芒。
最錐心的相似點在社會撕裂。1918年美國丹佛市,反口罩聯盟舉著「寧要自由不要恐懼」標語遊行,導致解封兩週後死亡率飆升六倍。百年後在馬德里太陽門廣場,我親眼見證抗議者焚燒防疫法案的烈焰映紅總理府窗櫺。病毒從不殺人,殺人的是傲慢與對立。
但這次我們握著先輩沒有的武器。當格拉納達的遺傳學家用48小時完成病毒基因定序,當瓦倫西亞工程師徹夜調試呼吸機共享程式,我聽見文明齒輪在災難中加速轉動的轟鳴。1918年全球17億人口死亡5000萬,2020年78億人口死亡700萬——這不是病毒的仁慈,是科學扛住人性弱點的證明。
在特內里費島做志工時,百歲老人康蘇埃蘿攥著我的手說:「孩子,1918年我母親死於流感時,鄰居連葬禮都不敢來。」她佈滿褐斑的手指輕觸我防護面罩:「現在你們眼睛裡有光,這光能殺死恐懼。」那一刻我忽然懂得,大流行真正的終結不在疫苗問世那天,而在人類學會把彼此瞳孔裡的微光,織成守護網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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