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里午後四點的陽光斜斜打在伯納烏的白色看台上,空氣裡有種緊繃的甜味,像將要引爆的煙火引信。在這裡當了五年留學生,擠過無數次地鐵三號線去球場,但每次國家德比開場前那十分鐘,喉嚨總會發乾。不是緊張,是某種儀式感帶來的生理反應——你知道接下來九十分鐘,腳下的草皮會燒起來。
記得2017年四月那晚的諾坎普嗎?空氣濕得能擰出水,補時第92分鐘,梅西接阿爾巴橫傳,左腳一搓。球划過一道讓時間凝固的弧線,納瓦斯指尖擦過皮革的聲響,在死寂半秒後被十萬人的嘶吼徹底吞沒。阿根廷人衝到角旗區,脫下紅藍10號球衣,高高舉起向伯納烏看台示威。汗濕的布料貼在廣告牌上,那瞬間的挑釁已成圖騰。後來我在格拉西亞大街的酒吧裡,看見加泰老人用顫抖的手指反覆摩挲手機裡這張照片,杯裡的啤酒沫漫出來都沒察覺。
而白衣信徒最珍藏的復仇,永遠鎖在2014年里斯本光明球場。歐冠決賽踢到93分鐘,莫德里奇開出角球時,拉莫斯甩開阿爾維斯的瞬間像掙脫鎖鏈的鬥牛。頭槌轟入網窩那刻,整座球場的聲浪掀翻了頂棚。後來我在索菲亞王后藝術中心附近的小餐館打工,老闆——鐵桿馬德里人——至今在收銀台後掛著那張拉莫斯怒吼的巨幅海報,油煙燻黃了相框邊緣。
有些瞬間的魔幻在於宿命感。2005年11月,19歲的梅西第一次在國家德比登場。當他帶球晃過拉莫斯時,伯納烏響起零星的驚呼——那時沒人知道這阿根廷少年將成為白衣軍團未來十五年的噩夢。同樣青澀的還有2009年頂著9600萬歐元身價降臨的C羅,首秀被皮克死死鎖住後,鏡頭捕捉到他咬著下唇的倔強。如今在馬德里太陽門廣場的球衣店裡,這兩人的復古球衣仍並排掛在櫥窗最深處,灰塵都蓋不住當年的鋒芒。
最令我顫慄的卻是2012年超級盃。C羅在諾坎普進球後擺出「冷靜」手勢,皮克立刻豎起五指回敬五冠王榮譽。鏡頭掃過看台,穿著紅藍條紋衫的孩子捂著耳朵哭泣,旁邊戴皇馬圍巾的老人卻笑著揉亂他的頭髮。這才是國家德比的靈魂——仇恨是真的,但底下奔湧著對足球最原始的虔誠。我在坎塔布連山腳下的民宿遇過一對父子,父親床頭貼著勞爾海報,兒子牆上掛滿梅西球衣。每年德比賽日,他們會開三小時車去中立酒吧,各穿戰袍分坐長桌兩端,輸家付整晚酒錢。
當維尼修斯如今在邊路掀起風暴,加維鏟搶時捲起草屑,恍惚間總看見二十年前齊達內天外飛仙的優雅,或是小羅在伯納烏收穫掌聲的魔幻之夜。德比從未終結,它只是換上新的靴子,在同樣滾燙的草皮上繼續跳那支既殘暴又華麗的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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