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清晨九點的多倫多,空氣裡還帶著幾分清冽。我裹緊大衣走向街角那棟灰石教堂時,遠遠就聞到咖啡混著麵包烘焙的香氣。推開厚重的木門,粵語、普通話、英語的交談聲伴著讚美詩的鋼琴前奏湧來,像跌進一個溫暖的漩渦。這裡不是故鄉,卻奇妙地縫補著異鄉人靈魂的缺口。
記得初來時,隻身拖著行李箱站在央街(Yonge Street)洶湧人潮中,巨大的孤獨感幾乎將人吞噬。直到被一位操著閩南口音的阿姨「撿」進教會。她沒講什麼大道理,只塞給我一盒親手做的蘿蔔糕:「食飽才有力氣想家。」後來才知道,這間華人教會的地下廚房,三十年來每週都燉著不同的湯——福建肉燕、廣式老火湯、台式藥膳,蒸汽氤氳中,熬煮的何止是鄉味。
信仰在這裡不是懸浮空中的教條。當陳弟兄的公司裁員名單上有他名字時,團契小組連夜整理出求職網站清單,工程背景的王長老甚至陪他模擬面試到凌晨;李姊妹懷孕時孕吐嚴重,教會媽媽群自發排班送餐,附贈的育兒筆記寫滿三種語言。某次查經班討論「彼此擔當重擔」,新移民阿明突然紅著眼眶說:「原來聖經早寫了,就是我們現在做的。」
最觸動我的,是他們對「邊緣」的敏銳。地下室闢出的「求職裝備站」,電腦貼著「簡歷義修,國粵英語皆可」;春節前發起的「燈塔行動」,年輕人開車載獨居長者採買年貨。上個月暴雨夜,牧師接到電話立刻衝去接滯留地鐵站的學生,回來時渾身濕透卻笑著晃了晃手中袋子:「順道買了珍珠奶茶給他們壓驚。」
這裡的禮拜也很有意思。講道時牧師會突然切換語言,用普通話解釋完粵語經文,又轉英語補充文化背景。詩班獻唱《雲上太陽》那日,前排上海老伯跟著輕哼,後排留學生舉著手機錄影,陽光穿透彩繪玻璃,在每個人肩頭灑下不同顏色的光斑。散會後總有人遲遲不走,圍著咖啡桌談失業焦慮、談孩子升學、談國內生病的父母——這些在職場和社交場合需要藏好的脆弱,在此能安穩落地。
有次和執事聊天,他說這棟百年教堂翻修時,特意保留了當年意大利移民砌的玫瑰花窗,又在禮堂加裝華人熟悉的圓月形吊燈。「信仰要扎根,不是移植。」他指著牆上中英對照的「以馬內利」書法:「我們在這裡,是為讓漂泊的心找到錨點。」
走出教堂時總會經過一面照片牆。泛黃的1980年代黑白照裡,十幾個穿喇叭褲的年輕人在簡陋車庫聚會;最新一張是上月的社區義診日,不同膚色的鄰居在「免費量血壓」標語前排隊。三十多年時光在兩張照片間無聲流動,唯一不變的,是人群眼中那種被接住的安定感。
當多倫多的寒風再次刮過臉頰,我下意識攏了攏圍巾。指尖觸到口袋裡那張小小週報,背面印著本週經文:「你們要彼此相顧,激發愛心,勉勵行善。」忽然覺得,這座教堂像雪夜裡的壁爐——未必能融化整座城市的冰雪,卻足以讓靠近的人,找回血液裡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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