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整理書架時翻到2008年《城市相對論》的節目手札,泛黃紙頁上還留著當年速記的潦草筆跡。那是我第一次在錄影棚角落觀察張偉傑主持,他正彎腰傾聽一位顫抖著手的環保志工說話,燈光打在他微蹙的眉間,像在承接某種無聲的重量。
很多人不知道他原是跑社會線的記者。有次深夜跟拍抗爭現場,群眾推擠間他的麥克風被踩碎,卻攥著半截斷桿繼續錄音。這股勁頭被電視台高層相中,轉主持卻遭當頭棒喝——首集節目訪談學者,他連珠炮追問十二分鐘,事後監製把帶子靜音播放:「你看,對方嘴唇在發抖。」
「主持是搭橋不是拆牆。」他在自傳裡寫道。某次直播連線地震災區,受訪老婦說著說著突然痛哭失聲。導播耳機傳來急促指令要切廣告,他卻摘下耳返,將自己麥克風輕輕放在婦人顫抖的膝蓋上。那三十七秒的靜默裡,全國觀眾聽見瓦礫堆滴落的水聲,聽見壓抑半世紀的鄉音哀哭。
看他處理衝突性議題最見功力。去年《跨域對談》邀政敵同台,開場前他特意調換嘉賓座位:「兩位茶湯顏色不同,放一起視覺豐富。」當爭執升溫至拍桌,他突然起身添茶:「試試東方美人?這茶別名膨風茶,當年茶農怕被笑吹牛,用報紙層層裹著去比賽的。」舉座愕然之際,他摩挲著粗陶杯緣低語:「有時候包裹傷口的紙張,拆開竟是獎狀呢。」
某次慶功宴他微醺時吐真言:「觀眾總說我沉穩,其實每場開錄前都躲洗手間乾嘔。」有回直播中提詞機故障,他盯著黑屏即興串場七分鐘,事後才發現把嘉賓姓名「李哲」錯叫成「哲李」二十三遍。這份笨拙反倒成了標記,如同他總愛在深灰西裝襟袋塞條皺巴巴的彩格手帕——某次小女孩衝上台獻花時打翻果汁,那抹突兀的亮藍色便成了吸納慌亂的海綿。
前年他主持文物修復紀錄片,跟著老師傅學補瓷。鏡頭特寫他戴白手套的手持著金繕膠,顫巍巍地點在青瓷冰裂紋上。「裂痕不用掩蓋,」畫外音是他帶笑氣的輕嘆:「用光填進去就成星河。」這話倒像他三十年主持生涯的註腳。某次節目收播後,我看見他獨自留在空蕩的錄影棚,把嘉賓沒喝完的半杯冷茶緩緩澆進盆栽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