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李閩軒的畫,是在北京798一個不起眼的轉角畫廊。灰牆上掛著一幅《春山空》,墨色淋漓處彷彿能聽見山風穿過松針,留白處又像積著未化的雪。我站在畫前挪不動腳,心裡想的卻是:這人到底被山水餵養了多少年,才能把石頭的「骨相」都畫出來?
後來才知道,他六歲握毛筆的啟蒙老師是祖父——皖南山村小學的教書先生。老先生教孫子寫字從不講章法,只讓他在溪邊蘸水練懸腕,說「筆鋒要像水過石頭,該拐彎時自然拐」。李閩軒至今記得,宣紙浸透墨汁的氣味混著祠堂木梁的陳年黴味,那種近乎儀式的觸動,比任何美術理論都更早烙進他血脈裡。
十七歲背著畫筒擠綠皮火車北上,是他第一次意識到「筆墨當隨時代」的殘酷。央美畫室裡同學討論康定斯基的構成,他卻在糾纏如何用赭石調出故鄉黃昏的暖度。有段時間他瘋狂臨摹宋畫,把范寬《谿山行旅圖》裡雨點皴的力道拆解重組,畫廢的紙堆得比畫架還高。「那時才懂祖父說的『水過石頭』——筆墨是活的,你得讓它自己找路。」深夜畫室燈下,他反覆刮掉過於工巧的線條,直到畫布透出粗糲的呼吸感。
轉折發生在三十歲那年的敦煌行。當他在莫高窟第257窟蹲守三天,終於等到晨光斜射進《九色鹿經變》的剎那,壁畫上氧化變黑的銀粉突然浮出幽藍光澤。「那些北魏畫工根本不在乎透視比例,朱砂石青潑上去全是心跳的節奏。」回京後他撕掉所有未完成稿,把敦煌土混進顏料,畫出《涅槃》系列裡那隻斷角青羊——羊身是沒骨寫意的水墨,傷口卻用油畫刮刀堆出立體血痂。這幅在拍場引起轟動的實驗之作,如今被他自嘲是「山水基因突變的產物」。
近年他的《虛白》系列更顯極簡。丈二匹宣紙上常只懸一筆枯墨,飛白處卻暗藏七次調鋒的力道。有次在他工作室,見他將畫到一半的絹本浸入靛藍染缸,任顏料滲透背面的茶漬痕跡。「破損也是語言,」他指著絹面裂紋,「就像人摔過的跤,最後都長成骨頭的一部分。」
某次訪談他聊到黃賓虹「五筆七墨」,突然笑說自己最愛「焦墨渴筆」:「筆鋒乾到快要斷氣時,反而能聽見紙的呼吸聲。」這話讓我怔忡良久。看他的《夜山》手卷,焦墨層層積染出山巒輪廓,卻在峰頂留出刺目的銀箔,像黑夜裡突然劈進一道月光。這種對「枯」與「盈」的掌控,何嘗不是他與筆墨相互馴養半生的印記?
藝術圈常爭論他算新水墨還是當代派。但看過他磨墨——用祖父傳的龍尾歙硯,注水前總要先焐熱硯堂——便明白所謂創新,不過是讓千年血脈在當下心跳中重新找到節奏。當他提筆蘸取那池混合礦物顏料與丙烯的墨汁時,毛尖懸停的數秒,或許正是東方美學在當代困境中的突圍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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