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被老虎吃掉的人嗎?不是血肉模糊的那種,是變成幽靈,提著燈籠在暗夜裡徘徊的那種。小時候聽村里老人講「虎倀」,脊背發涼卻又忍不住豎起耳朵。書生赴京趕考,夜宿破廟,被大蟲拖了去。隔年同窗經過同片山林,竟見書生提燈引路,笑容溫和如昔:「兄台隨我來,有捷徑。」要不是書生腰間那塊殘缺的玉佩露了餡,同窗差點就踏入虎口——這故事像根刺,扎在我心裡幾十年。
「為虎作倀」四字如今掛在嘴邊,輕飄飄的。可翻開《太平廣記》裡那些泛黃的紙頁,倀鬼的面目才真正清晰起來。他們不是天生邪祟,多是無辜枉死的可憐人。魂魄被老虎禁錮,被迫替仇敵尋找新獵物。更弔詭的是,這些倀鬼引誘活人時,臉上常帶著詭異的滿足,彷彿終於「找到了同伴」。古人說這是「迷了心竅」,被虎威懾服。我卻覺得,那笑容背後藏著更深的絕望——當受害者被迫參與加害,或許只有說服自己「認同」掠食者,才能暫時逃避靈魂被撕碎的痛楚。
這份扭曲的「認同感」,才是倀鬼傳說最刺骨的寒意。它像一面殘酷的鏡子,照見人性裡某種卑微的生存本能。現實中多少「倀鬼」正在遊蕩?被霸凌者轉而欺凌更弱者;被壓榨的員工熱衷於內卷同儕;深陷糟糕關係的人,反過頭指責試圖拉她一把的朋友:「你不懂他的好」……他們臉上,是否也掛著那種為虎引路時,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
倀鬼的悲劇核心,在於「喪失自我後的積極共謀」。老虎給予虛假的掌控感——能決定下個犧牲者是誰,彷彿自己就不再是砧板上的肉。這種權力的幻覺,成了麻醉靈魂的毒藥。現代社會的「老虎」也許是畸形的職場文化、有毒的家庭關係、或某種集體狂熱。當人為了片刻喘息或虛幻的安全感,主動戴上了老虎遞來的項圈,甚至開始為牠的利齒辯護時,倀鬼的幽靈便已在心底滋生。
看清倀鬼,不是為了獵巫。恰是警醒自己:絕境中,人性能墮落得多麼不自知。下次當你感覺自己正被某種龐大力量吞噬時,停下來,摸摸腰間是否還繫著那塊代表「你」的玉佩。別讓內心的恐懼與屈服,把自己變成提燈的引路人——那盞燈照亮的,從來不是生路,而是下一個祭品的絕望。
這才是「為虎作倀」這個成語,留給我們最深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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