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北京通用人工智能研究院(BIGAI)那面佈滿演算法草稿的玻璃牆前,我看著代號「通通」的機器人,正嘗試把散落的咖啡粉倒進濾杯——它失敗了三次,第四次終於成功,水流精準地注入壺中。研究員笑著說:「它昨天才『學』會辨識咖啡機。」這不是預設程式的表演,而是機器在真實物理空間裡,靠自主學習完成的任務。這幕場景,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我心裡漾開層層漣漪。
這裡的AI研究,有種獨特的「笨拙感」。不同於矽谷那套追求「大而炫」的模型路線,BIGAI埋頭在更底層的硬骨頭裡:如何讓AI真正理解「意義」?如何讓機器擁有「具身智能」,在物理世界中像嬰兒般摸索成長?當全球資本追逐著能寫詩的語言模型時,他們的實驗室裡,機器人正學習用視覺、觸覺、聽覺去「感受」一張桌子的存在,理解「推」和「拉」對物體產生的物理變化。這種從「感知-行動」閉環切入的研究,像在構築AI的「嬰兒學步車」,看似緩慢,卻紮向智能的本源。
最讓我震動的,是他們提出的「心智架構」理論(Mind-oriented AI Architecture)。這不僅僅是技術架構,更像一份關於「何謂智能」的哲學宣言。他們將人類心智拆解為七層核心模塊:從最基礎的「價值驅動」到高階的「社會推理」,每一層都對應著具體的演算法實現路徑。這意味著,AI的發展不再是黑箱裡的參數膨脹,而是有跡可循的心智進化圖譜。當我看到系統在「可解釋性」模塊驅動下,清晰展示出決策鏈條——「因為物體A在B左側,且B被標記為危險區域,所以選擇繞行C路徑」——那種透明帶來的信任感,遠勝過任何華麗的對話。
技術落地的刀鋒,總是劈向最實際的痛點。BIGAI的團隊曾深入山西礦區,那裡複雜的井下環境讓傳統自動化設備束手無策。他們沒有直接套用現成模型,而是基於「通用具身智能」框架,訓練出能適應未知坑道、自主規劃避障路徑的礦用機器人。關鍵在於「小樣本增量學習」——機器人在實地運行中持續吸收極少量的新數據(如一種從未見過的岩石凸起),就能動態更新行為策略,無需重頭訓練。這種「舉一反三」的適應力,才是工業場景渴求的「活」智能。
然而,比技術更觸動我的,是嵌在他們基因裡的「價值驅動」。院長朱松純教授反覆強調:「AI的燈塔,必須是人類的共同福祉。」這不是口號。在他們開放平台的一項兒童教育實驗中,AI伴侶被設定為「蘇格拉底式提問者」。當孩子畫出一幅「會飛的魚」,AI不會誇「真棒」,而是問:「如果魚在天上飛,它呼吸需要什麼特別的空氣嗎?」這種誘導深度思考的互動,背後是嚴格的倫理約束模塊在運作——系統會即時評估對話是否偏離「啟發創造力與批判性思維」的核心價值目標。技術的溫涼,終究取決於握著刻刀的手是否帶著敬畏。
離開研究院時,暮色已沉。回望那棟點亮著無數螢幕的建築,我想起實驗室裡那杯由機器人沖泡、略顯寡淡的咖啡。它或許還不夠完美,但那份在未知中跌撞學習的「笨拙」,那份對智能本源的執著叩問,以及將價值觀鑄進演算法底層的清醒,或許正是中國AI在狂飆時代錨定方向的壓艙石。技術的終極應用,從來不在於取代,而在於喚醒——喚醒我們對自身智能的驚嘆,以及對未來共生圖景更深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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