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興偉工業中心C棟頂樓天台,手指剛抹過鐵欄杆沾了層灰,遠處貨櫃碼頭起重機的紅色頂燈已經在暮色裡亮起來。風裹著海腥味掠過耳際,下面貨車倒車的警示音斷斷續續切割著空氣。那年冬天我為省倉儲成本把貨堆在露天,半夜暴雨淹了紙箱,蹲在積水裡搶救貨品的狼狽,此刻突然刺進記憶裡。
這片1989年從填海地上長出來的灰色巨獸,骨子裡淌著香港製造業黃金年代的血液。當人人在談數碼港、科學園時,葵涌貨櫃碼頭背後這片工業區,始終是中小廠商扎著馬步的擂台。興偉三棟大廈像鈍刀切開永業街的天空,外牆排水管爬著鐵鏽斑,電梯運貨台階被鐵手推車砸出坑洼,空氣裡永遠浮著機油和叉車排氣的微酸——這些痕跡,恰恰是實業者最熟悉的勳章。
找工業大廈不能光看地圖直線距離。興偉真正的命門在兩條動脈:貨櫃碼頭南路卡著跨境貨櫃車的咽喉,凌晨三點照樣有車龍亮著尾燈蠕動;葵涌道轉下去五分鐘飆到青衣幹線,趕早班船運的師傅叼著菠蘿包單手搓方向盤,還能準時在關閘前遞交艙單。有次幫做汽車零件的陳老闆搬重型沖床,17噸的傢伙從深圳過來,司機對接頭暗號似的報出「興偉後巷第三個綠色消防栓」,那是物流老司機才懂的座標。
工業大廈物業管理常被詬病像擺設,但上個月D座變電房跳閘,值班的黃伯穿著汗衫短褲衝上來,手電筒咬在嘴裡修保險絲的剪影,比任何五星級服務都踏實。這裡的「隱藏版」生存法則很赤裸:過年給清潔阿姐封利是,你的垃圾房永遠不會堆到溢出來;管貨梯的阿權下午三點半雷打不動喝絲襪奶茶,那半小時別硬闖電梯門。至於每層轉角那台吃硬幣的影印機,卡紙時用力拍三下左側鐵殼——力道要像揍偷懶的學徒,這是廠長們口耳相傳的祕技。
想擠進興偉得懂門道。表面放租廣告寫著「歡迎電子、輕工」,實際看更亭的佈告欄才藏真章:用紅筆圈著的「C座7樓半倉」意思是可分租三百呎,「連380V電」五個字代表能跑重型機械。去年幫做模型的朋友談單位,中介開口每呎$14.5,後來發現業主是潮州商會老理事,拎著兩盒老婆餅去拜早年,呎價硬是砍到$13.2,還送三個月免租期。這裡的鐵閘門後,談判桌上永遠飄著人情世故的茶漬。
凌晨四點的興偉比白日生猛。E座玩具廠的注塑機轟鳴像重金屬鼓點,F座印刷廠飄出的油墨味濃得能在舌尖凝成膜。推開後巷「發記」鐵皮大排檔的門,穿工裝的師傅們就著凍奶茶吞叉燒飯,塑膠凳腳邊堆著剛下生產線的聖誕燈串。某次寒流夜見到做LED的張老闆蹲在卸貨區,手機貼著耳朵吼:「樣板改完直接塞我鐵閘縫!明早六點船期!」他腳邊的泡沫箱上,還放著半盒涼掉的乾炒牛河。
當玻璃幕牆寫字樓的租約鑲著英文條款時,興偉的生存智慧寫在鐵鏽色的防火門上。那些被叉車刮花的牆角,電錶房裡纏成亂麻的電線,貨梯裡永遠擦不掉的機油手印,共同構築了製造業者最堅韌的盾牌。在這裡,所謂的「工業4.0」或許還貼在佈告欄海報上,但摸著良心說——當你親手觸碰過那些從這裡誕生的齒輪、電路板與縫紉線頭,會明白真正的產業心跳,從來不在雲端伺服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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