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胡志明市喧鬧的摩托車潮,拐進第一郡的小巷,空氣陡然變了調。這裡是「Little Japan」,越南土地上的東瀛切片。不是東京銀座的璀璨,倒像京都鴨川邊的隱世町屋,混著越南咖啡香與烤米紙的微焦氣息。十年前初訪,只當是條日料街,如今才懂,這是兩種細膩文化在熱帶土壤裡的共生實驗。
別急著衝進連鎖壽司店。推開「Sakura Kitchen」斑駁的木門,老闆娘明子遞來手寫菜單,越南春捲竟裹著鰻魚和山葵醬。她笑著說:「嫁來二十年,總想讓家鄉味和這兒的魚露『和解』。」蘸醬碟裡深褐色的,是熬了六小時的豚骨湯打底,再調進青檸與辣椒,喝一口,鮮與辣在舌尖跳起探戈。
黃昏時分,往巷子深處的「和光神社」走。巴掌大的鳥居被鳳凰木的橙紅落花半掩著,越南阿嬤坐在石階上賣茉莉花串。穿過鳥居那刻,摩托車喇叭聲奇蹟般淡去,只剩風鈴叮咚。住持是阪神來的和尚,晨鐘暮鼓之餘,竟能用流利越語解籤。他說籤詩要配越南咖啡讀——苦後回甘,才是人生真味。
飢腸轆轆時,直奔「渡邊屋台」。移動餐車前永遠排著穿西裝的越南上班族,炭爐上滋滋作響的,是塗了蜜糖魚露的日式御好燒。老闆渡邊撒柴魚片的手勢像在打太鼓,薄片遇熱蜷曲舞動的瞬間,總引來驚呼。記得加點他自釀的梅子蘇打,醃梅用的是本地青芒果,酸冽中透著椰糖香。
深夜的「紙燈籠居酒屋」才見真章。天花板垂掛百盞越南手工燈,浮世繪圖案映在冰涼的Saigon啤酒杯上。點份「順化風味關東煮」——用越南牛肉湯底燉蘿蔔,辣味噌裡飄著香茅碎。臨桌的日本工程師醉醺醺舉杯:「這裡啊,連孤獨都是熱帶風情的。」
臨走前,別錯過轉角「藤原書店」。七十歲的藤原先生專收越南戰爭時期的日文舊刊,泛黃的《朝日新聞》旁,擺著胡志明主席訪日的絕版相冊。他指著1969年的頭版喃喃:「你看,河內大轟炸那天,東京學生在抗議呢。」玻璃櫃裡,生鏽的Zippo打火機刻著日越雙語——「活著回家」。
當你咬破炸春捲酥脆的米紙,嚐到裡面包著的明太子奶油;當神社鐘聲混著摩托車呼嘯掠過耳際;當居酒屋老闆的女兒用越語背誦夏目漱石的俳句或許會突然理解,這條街為何能在戰火與商貿的裂隙裡,長成今日模樣。它從不追求純粹,像那杯滴漏咖啡裡沉澱的抹茶粉,混沌中自有其溫柔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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