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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新宿的午後,我蹲在防火巷口已經四十分鐘。柏油路蒸騰的熱氣讓遠處的消防栓微微晃動,相機背帶黏在汗濕的頸間。就在快放棄時,一道斜光突然劈開樓宇縫隙——穿紅裙的女人踩著光帶走過斑駁牆面,影子如潑墨般甩上水泥牆。快門響起的瞬間,我聽見心臟撞擊肋骨的悶響。這不是運氣,是與光影的十年纏鬥裡,學會的耐心狩獵。
街拍最致命的誤解,是追逐「戲劇性場景」。我曾扛著三公斤器材在台北萬華鑽騎樓,在曼谷水上市場追漁船,直到某天在淺草寺後巷抽菸時頓悟:賣關東煮的老伯推車上,蒸氣被夕照穿透的剎那,竟比整座雷門更有生命脈搏。真正的主角從來不是地標,是光如何舔舐凡常。從此我的背包只剩一台老底片機,配顆最便宜的35mm定焦鏡。限制,逼你學會用瞳孔丈量世界。
黃金時刻?那是觀光客的聖經。我迷戀的是「魔幻時刻」——當夕陽已死而路燈未醒的藍調真空期。在首爾聖水洞廢棄工廠,鐵窗柵影會在地面拉出監獄般的銳利線條;香港重慶大廈後巷,霓虹招牌在濕漉漉的地面潑出迷幻色塊。此時快門要慢到1/15秒,屏息讓晃動的人影在畫面拖曳出油畫筆觸。危險的曝光像走鋼索,但當光流從感光元件滲進血管時,你會上癮。
構圖是呼吸節奏。台北永康街茶行前,我盯著雨簷滴水三年。直到某日暴雨,穿黃雨衣的男孩跳過水窪,腳尖觸地時,墜落的水珠剛好穿過招牌「茶」字末筆的勾。按下快門那刻才懂森山大道說的:「攝影是刺擊,不是描繪。」好的街拍要留白給偶然鑽進來的幽靈,就像榻榻米上的破洞,反而讓月光有地方跳舞。
真正殺死畫面的不是技術,是侵略性。在河內三十六古街拍煮河粉的大媽,我先連吃三天,第四天她掀鍋蓋的蒸氣撲向我鏡頭時,眼角的笑紋比湯頭更濃郁。相機該是身體的延伸,當你舉機的姿勢像呼吸般自然,被攝者眼裡的防備會融成好奇。有次在京都町屋,拍完簷下風鈴的老匠人竟招手讓我進屋,指著滿牆霉斑說:「這才是時間真正的顯影劑。」
暗房裡顯影的銀鹽顆粒,其實是我們遺落在街頭的心跳頻率。當你不再追逐「作品」,而是誠實面對每一次快門背後的顫慄與遺憾,光影自會認得同類。就像此刻我打字的窗邊,百葉窗條紋正在稿紙上爬行——你看,萬物都在不停顯影,只是多數人忘了掀開眼皮的快門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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