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透亮,三合院矮房邊的窄巷就傳來鐵門嘩啦聲。漁家阿嬤推著裝滿碎冰的推車,塑膠拖鞋啪嗒啪嗒踩過濕漉漉的水泥地,空氣裡那股揮之不去的海鹹味,混著柴油引擎的低鳴,這就是三家村碼頭甦醒的氣息。幾十年了,這個小漁港像被時光遺忘的角落,斑駁的船身蹭著老舊的消波塊,吱呀作響。遊客總擠在觀光魚市那頭,卻少有人知道,拐幾個彎,藏著連地圖都懶得標註的風景。
想避開人潮?碼頭後方那條幾乎被野草吞沒的碎石小徑值得鑽進去。別被入口的荒涼騙了,吃力走上十分鐘,眼前豁然開朗。陡峭的岩壁像被巨斧劈開,裸露出鐵鏽紅的肌理,下方就是翻滾的墨藍海水。這裡沒護欄,只有風在耳邊呼呼地吹。找塊穩當的大石坐下,看漁船變成芝麻大小,拖著長長的白浪尾巴劃開海面。運氣好時,陽光穿過雲層縫隙灑下來,整片海瞬間鋪滿碎鑽,閃得人睜不開眼。這份遼闊的孤寂感,是喧囂觀景台永遠給不了的。
退潮時刻才是三家村的魔幻時間。沿著港嘴南邊的礫石灘往燈塔方向走,海水像被輕輕抽走的地毯,露出大片潮間帶。真正的寶藏不是貝殼,是那些半淹在淺水裡的石滬。歪歪扭扭的玄武岩石塊,堆疊出迷宮般的矮牆,是早年漁民智慧的捕魚陷阱。赤腳踩進沁涼的海水裡,彎腰細看,石縫間躲著慌張的寄居蟹,岩壁上吸附的藤壺密密麻麻,小魚苗在淺窪裡銀光一閃。老船長說,看石滬的苔蘚顏色,就能知道這堵牆的年紀,青黑交錯的,少說也陪著村子熬過五十年風浪。
說到吃,碼頭邊那排掛著「海產」霓虹燈的店家,香味確實誘人。但老饕的腳,會自動拐進市場尾巴那間沒招牌的鐵皮屋。門口永遠蹲著兩個嬸嬸,手指飛快地剝著剛燙熟的小卷,粉紫色的觸鬚還在微微蜷曲。這裡沒有菜單,冰櫃裡躺著清晨才進港的貨色。必點的是「現流小管沙西米」,師傅刀起刀落,透亮的肉身帶著脆勁,蘸點醬油哇沙米,鮮甜直衝腦門。別錯過用鐵盆裝的「石蚵」,阿伯蹲在店後水槽邊,牡蠣刀一撬一轉,肥碩的蚵肉連著海水直接滑進嘴裡,鹹鮮爆漿,這才叫海的味道。
還有一味隱藏版,藏在巷弄深處的家庭灶咖。問問賣魚乾的阿婆「阿霞姐的魚仔湯在哪」,她會努努嘴指向曬著魚鯗的窄門。推開紗門,廚房大灶上滾著一鍋奶白的湯,用曬到蜷曲的小魚乾和破布子熬煮數小時,撒點薑絲芹菜末。湯頭濃郁到黏嘴唇,卻異常清爽,是漁村阿嬤的壓箱底功夫。配一碟用黑豆蔭油炒的地瓜葉,樸實無華,卻吃得出土地跟海洋的誠意。坐在矮凳上,聽著灶頭噗噗的滾沸聲,恍惚回到小時候回外婆家的午後。
三家村的美,不在於驚天動地的風景,而在那股揉進骨子裡的歲月鹹香。它像一本被翻爛的舊書,書頁沾著魚鱗和鹽粒,得靜下心,用腳去丈量那些歪斜的石階,用手觸碰冰涼的船纜,用舌尖記住浪花拍岸的氣息。當你坐在堤防上,看著夕陽把整片漁港染成蜜糖色,歸港的引擎聲由遠而近,空氣裡飄著煎魚的焦香,才忽然懂得,所謂的秘境,或許從來不是遠在天邊,而是願意彎下腰,看見那些被日常腳步匆匆掠過的、閃著微光的生活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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