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早晨總帶著點倉促,捷運車廂裡擠壓的呼吸,辦公室冷氣混著咖啡因的氣味,久了像層透明的膜裹住人。這天我決定撕開它,跳上開往大埔的區間車,搖搖晃晃去尋那個名字很鄉土的地方——大尾篤。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壯遊,只想讓肺葉裝滿水庫的風。
火車在綠意漸濃的鐵軌上滑行,城市的稜角慢慢被山巒的曲線取代。抵達大埔站,空氣立刻不一樣了,濕潤、帶著草木微澀的清香。租輛單車是必須的,沿著大漢溪左岸自行車道踩去,輪胎壓過碎石子路的喀啦聲,竟成了最悅耳的開場白。左邊是遼闊的大埔水庫,水面像塊巨大的、不平整的鏡子,映著天空流動的雲影;右邊是綿延的紅樹林濕地,招潮蟹在泥灘上舉著不成比例的大螯忙進忙出,白鷺鷥像個老紳士,單腳佇立,凝視著水波。騎著騎著,褲管不知何時沾了點泥星子,反倒有種踏實感。
踩得微汗,肚子準時咕嚕。拐個彎鑽進大尾篤村裡的小店「阿秋姨」。沒有華麗裝潢,幾張塑膠凳,鐵皮屋頂被午後太陽曬得發燙。牆上掛著手寫的「今日有鮮魚」。點了招牌的客家炆筍乾扣肉配白飯,筍乾酸香脆口,完美解了扣肉的豐腴,油脂化在嘴裡,配著粒粒分明的白飯扒進肚,是種粗獷的滿足。隔壁桌坐著剛釣完魚回來的阿伯,黝黑手臂擱在桌上,配著一瓶台啤,大聲講著今早哪尾魚最「刁鑽」。老闆娘阿秋姨嗓門洪亮,一邊煎著午魚一邊罵兒子數學考差,廚房飄出的油煙味,混著醬油香,就是最道地的生活氣。
飯後躲進堤岸邊的「水岸茶寮」。老房子改的,木頭窗框漆色斑駁,推開時吱呀作響。揀了個靠窗位置,點杯東方美人。茶湯澄澈琥珀色,入口是熟果蜜香,尾韻悠長。窗外就是水庫開闊的景色,幾艘腳踏船像彩色小點,慢悠悠地漂著。老闆是個沉默的中年人,遞茶時只簡單說:「水庫的水泡的。」 捧著溫熱的陶杯,指尖傳來的暖意讓人放空。對面坐著一對老夫妻,沒太多交談,只是靜靜望著同一片水光,偶爾交換個眼神。時間在這裡,像被午後的暖陽曬得綿長柔軟,腳步自然就慢了,手機滑著滑著也擱下了。那陶杯有點裂紋,握著卻意外順手。
黃昏是魔術時刻。騎回堤防,把單車隨意一靠。太陽西沉,把整片天空和水面染成一大塊滾動的金箔,再慢慢淬鍊出橘紅、紫灰的層次。風涼了,吹亂頭髮也無所謂。堤防上人不多,三兩散坐。有個學生模樣的孩子支著畫架,顏料盤上的色彩正與天光競豔;一對情侶牽著手,影子在斜陽下拉得好長好長,像要融進水裡。水波輕拍岸邊,聲音規律得讓人心安。站在那兒,什麼宏偉計畫、煩人郵件,都暫時被這片無邊的溫柔水色稀釋了。突然明白為什麼有人總追著夕陽跑,那種巨大的、無聲的消逝與絢爛,有種奇異的療癒力量,提醒你世界很大,煩惱很小。
回程的火車上,身體還殘留著單車奔馳後的微酸和日曬的暖意。指尖彷彿還能摸到那陶杯的粗礪,鼻尖似乎還聞得到炆筍乾的酸香。大尾篤不是那種需要精心策劃的「景點」,它更像個不經意的角落,讓你自然地喘口氣。騎車時沾上的泥點,茶寮窗框的裂痕,阿秋姨的大嗓門,水岸邊無所事事的發呆這些瑣碎、略帶粗糙的細節,拼湊出一天真實的質地。它提醒我,生活的詩意,有時就藏在褲管的泥星子與掌心一杯茶的溫度裡。下次當城市那層膜又糊上來時,我知道該往哪裡去,剝開它,透透氣。最美的風景,往往不用追,它就靜靜地泊在水岸邊,等著你停下來,看一輪完整的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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