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焱焱的日頭曬得黃豆劈啪作響,空氣裡浮動著一股潮濕發酵的氣味,混著木桶的沉香。這是我第一次踏進「張梁記」那間藏在鹿港巷弄深處的老醬園。掌櫃的梁伯遞來一小碟剛開缸的蔭油,深琥珀色澤在粗陶碗裡漾開。抿一口,舌尖先觸到一絲醇厚的甘,接著是層層疊疊的豆香、時間的沉澱,最後喉頭才緩緩湧上一抹悠長的鹹鮮。這滋味,像把半世紀的光陰都壓縮在舌尖了。
說起張梁記,街坊老一輩眼裡總會閃過光。那不是甚麼驚天動地的企業傳奇,更像一條細水,在時代的沖刷下,硬是鑿出了自己的河床。梁伯的阿公,人稱「豆油張」,早年推著吱呀作響的木輪車,沿街叫賣自家釀的醬油。那年代,家家戶戶灶頭上都吊著個醬油瓶,豆油張的貨,靠的是街坊口耳相傳的信用。他釀油,固執得近乎迂,非得等足一百八十個日頭,讓豆、麴、鹽、水在陶缸裡自然相親,慢悠悠地轉化。天氣太燥不行,太濕也不行,全憑老師傅一雙眼、一雙手去「讀」缸裡的變化。旁人笑他傻,趕不上趟,他總悶悶回一句:「人哄得過人,哄不過舌頭。」
時代的浪頭打來,機器量產的瓶裝醬油便宜又方便,像潮水般淹沒了傳統醬園。豆油張的兒子,也就是梁伯的父親,接手時正是最艱難的光景。老顧客凋零,新世代嫌老派。他沒硬扛著老招牌等死,而是踩著那台老野狼摩托,載著一桶桶醬油,往更遠的鄉鎮跑。他不只賣醬油,更像個「味道的傳教士」。在辦桌師傅的廚房裡,他用自家的醬油露燒一道紅燒蹄膀,濃油赤醬,膠質黏唇;在漁村小攤,教人用蔭油清蒸現流仔午魚,幾滴提鮮,畫龍點睛。他讓人在熱騰騰的菜餚入口時,記起「張梁記」三個字代表的,不只是調味,是能讓家常菜發光的底氣。
如今梁伯掌舵,外頭的風浪更急了。跨國食品巨頭的廣告鋪天蓋地,超市貨架擠滿五花八門的化學調味劑。梁伯的女兒阿慧,頂著商學院的光環回來,沒急著推翻阿公的陶缸,反而一頭鑽進那間充滿歲月痕跡的發酵室。她架起攝影機,拍下晨光裡老師傅掀開缸蓋檢視豆麴的專注側臉;記錄冬日低溫下,醬油表面凝結如霜花的「油花」;把「冬釀夏曬」這古早智慧,用溫潤的文字和影像,說給網路另一端的人聽。她甚至說服了固執的梁伯,推出小容量的「風土實驗」系列,只用特定村落契作的非基改黑豆,標明採收年份,像釀紅酒般,讓饕客細品不同陽光雨水賦予醬油的細微風韻。
張梁記的店招依舊斑駁,沒換成閃亮的霓虹燈。但走進店裡,你會發現除了拎著空瓶來「打豆油」的老鄰居,多了不少專程尋來的年輕面孔。他們在擺滿古樸醬缸的空間裡,安靜地試喝不同年份、不同工法的醬油露、蔭油、壺底油。有人驚嘆:「原來真正的醬油尾韻是甘的,不是死鹹!」有人買了那瓶標著「壬寅年冬釀」的小批次醬油,說要帶回去給阿嬤試試,「看跟阿嬤嫁妝裡那罐老醬油像不像?」
梁伯有時看著孫女在電腦前忙碌的背影,再看看角落靜靜沉睡的祖傳陶缸,眼神複雜。他或許不懂「品牌敘事」、「社群行銷」這些詞兒,但他懂一件事:味道,是有根的。張梁記這三個字,早已不是醬油缸上的標籤。它是豆油張推車的軋軋聲響,是梁伯父親野狼摩托引擎在鄉間小路的轟鳴,是阿慧鏡頭下醬油在陽光裡閃動的琥珀光澤,更是無數個家庭飯桌上,那碟樸實卻不可或缺的蘸料所承載的記憶與溫暖。真正的品牌魅力,不在於多響亮的口號或多華麗的包裝,而在於它能否像一缸好醬油,經得起時間的沉澱,在每個時代的舌尖上,找到懂得欣賞其深邃層次的人。這份由時間、堅持與人情共同釀造的滋味,才是穿越商海浮沉,真正不朽的傳奇。飯桌永遠是圓的,總有一碟醬油,佔著一角。
讀到「人哄得過人,哄不過舌頭」這句,心頭一震!現在多少品牌靠行銷話術包裝,味道卻虛得很。張梁記這種死磕品質的笨功夫,反而成了最聰明的生存之道。
好奇「冬釀夏曬」的工藝細節!低溫發酵的風味差異真的那麼明顯嗎?文中提到的「壬寅年冬釀」限量款,哪裡可以買到?想嚐嚐時間的味道。
看到阿慧用影像記錄老師傅掀缸蓋那段,眼眶熱熱的。我家以前開米麩店,阿公也是這樣每天摸溫度看濕度。老手藝的溫度,機器真的取代不了。謝謝張梁記還在堅持。
品牌轉型那段很有啟發。老店不是只能賣情懷,像阿慧結合傳統工法與現代風土概念,把醬油當精品食材經營,既留住根,又打開新市場。快消時代的「慢哲學」反而成了稀缺價值。
看完好想衝去鹿港!但文中沒寫具體地址啊?另外,除了醬油,他們家有沒有開發周邊?比如用醬油粕做的香皂?或聯名款醬油冰淇淋?(感覺阿慧會想嘗試這種有趣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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