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來德朗邨第三年,才真正摸透這座屋邨的呼吸節奏。清晨六點半,街市魚檔的阿姐剛擺開碎冰上的黃花魚,樓下公園已有太極拳的衣袂聲劃破薄霧。這種公屋生活的韻律,不在官方宣傳冊裡,得用時間去醃漬。記得初來時被縱橫交錯的座標搞昏頭——德琦樓與德珊樓之間,原來藏著全邨最濃的絲襪奶茶。
晾衫是門玄學。颱風季前,七樓張師傅在晾衣架綁漁人結的畫面總引來圍觀。他瞇眼扯著尼龍繩:「東南風穿過天井像過隧道,衫要斜45度才吃滿風。」果然次日全邨陽台飄著「斜旗陣」,晾乾時間硬是比垂直晾法快兩粒鐘。這種民間智慧,物業管理處的手冊可不會寫。
回收站旁的綠腳印總讓我心暖。不知誰在藍廢紙桶邊放了矮木凳,讓阿婆不用踮腳壓紙皮。上個月出現手寫告示:「膠樽請捏扁,留位給後人」,字跡歪斜卻比冷冰冰的規章更入心。現在經過回收區,總見街坊自發整理雜物,連小學生都曉得把利樂包折成方磚。
真正寶藏在冷巷轉角。德瑤樓後巷的燈箱理髮舖,老闆娘剪了三十年公屋頭,推子聲裡藏著屋邨變遷史。「後生仔染銀灰?不如試青木棕,襯你常穿那件灰藍衫。」她眼毒得記得每個客的衣著。十五分鐘剪完,髮腳利落得能劃破紙,收費還停在八十年代價。
最驚喜是發現天台密道。那次追跑掉的貓,推開德瑞樓消防門竟撞進空中菜園。用發泡膠箱種的枸杞菜攀著鐵網,番茄藤纏繞舊單車輪框。穿汗衫的阿伯遞來剛摘的青瓜:「後生仔試味?比超市的甜三倍。」後來才知他是退休農科教授,把實驗室搬上三十層高空。
電梯口的公告欄總演著微型話劇。上月有人貼「求借畢業袍」,附手繪Q版自畫像;隔天就出現掛著學士帽的衣架,帽穗繫著加油字條。這種無聲對話比社交媒體更真實,畢竟要親手把溫暖釘在他人門前。
社區中心冷氣開得猛,但圖書館角落的暖意抵消寒意。每週三下午,穿花襯衫的陳太準時教新移民媽媽粵拼,紙上「豉油」旁畫著醬油瓶,「雪櫃」旁繪冰箱。有次見她舉著菠蘿包道具:「這『包』不是抱孩子的抱喔!」滿室笑浪掀翻書頁。
住公屋像養苔蘚,急不得。當你開始認得哪家晾的校服繡著「聖安娜」,知道垃圾房阿叔收工前會吹口琴,在停車場聞到某戶的咖喱香就曉得是週三——那才算扎了根。德朗邨的靈魂不在磚瓦,在這些鮮活脈動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