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的銅鑼灣還帶著未醒透的惺忪,悅來坊門口那盞褪了點金漆的鳥籠燈卻已亮起暖黃的光。推開那扇沉甸甸的玻璃木門,時光像被按了倒帶鍵。空氣裡浮動著陳年普洱的醇厚、蒸籠氤氳的水氣,還有老式地板蠟混合著點心油脂的獨特氣味——那是記憶裡香港茶樓最真實的呼吸。
「唔該,一壺壽眉,兩份點心紙。」坐定卡座,指尖撫過鋪著厚實玻璃的檯面,底下壓著泛黃的餐牌,手寫的點心名墨跡有些暈開。周圍是此起彼落的粵語交談,阿伯讀報紙的翻頁聲,阿嬸斟茶時杯碟輕碰的脆響。侍應阿姐推著點心車穿梭其間,鋁製蒸籠蓋子一掀,熱騰騰的白霧裹著香氣撲面而來,是活色生香的港式晨光。
這裡的蝦餃,是師傅凌晨三點開工的手筆。粉皮透薄如絹,隱約透出裡面粉嫩的蝦肉與一抹橙紅的蟹籽,褶子捏得細密均勻,十二道紋路一個不少。夾起時得用巧勁兒,稍一用力皮就破。入口的瞬間,鮮甜彈牙的蝦肉混著竹筍丁的爽脆,薄皮在舌上溫柔化開,齒尖輕碰,那飽滿的蟹籽便在口中細細迸裂,鮮味炸開。這份功夫,是機器壓製的蝦餃永遠學不會的靈魂。
燒賣皇頂著金黃的蟹籽皇冠,底下的豬肉餡混著切丁的鮮蝦與冬菇,肥瘦比例拿捏得精準。豬油是點睛之筆,不多不少,恰好讓肉餡潤澤不柴,香氣飽滿。咬開時熱騰騰的肉汁湧出,混著淡淡的麻油香,是紮實的古早味。旁邊的阿伯用筷子熟練地將燒賣一分為二,吹了吹氣才送入口,瞇起眼滿足地嘆了一聲:「係呢個味啦,同我細個跟阿爸飲茶食嘅一模一樣。」
腸粉講究「白如雪、薄如紙、油光閃亮、爽滑微韌」。悅來坊的鮮蝦布拉腸,米漿是石磨的,淋上師傅特調的熟花生油與頭抽豉油。粉皮滑溜帶點米香,裹著的蝦仁大隻爽甜,豉油鹹鮮中回甘,花生油的香氣在熱力催促下鑽進每一寸粉皮裡。簡單,卻是幾十年火候熬出來的底氣。
懷舊不只停留在味蕾。角落那台老式點唱機,投幣還能播幾首徐小鳳或羅文的金曲。牆上掛著七十年代茶樓常見的「點心卡」,木夾子夾著不同顏色的小卡片,蓋滿了「蝦餃」、「燒賣」、「叉燒包」的印章。侍應阿姐拿著鉛筆在點心紙上劃單,算盤擱在收銀檯邊。這些細節堆疊起來的氛圍,比任何復古裝潢都來得真實有溫度。主廚權哥說:「留住手藝,留住啲舊嘢,就係想俾後生仔知道,我哋嘅茶樓文化,唔係得個『快』字。」
在這裡,時間是慢的。一盅兩件,一壺好茶,看報紙的阿伯能坐上一個上午。蒸籠的熱氣模糊了玻璃窗外的車水馬龍,也模糊了時代更迭的倉促。悅來坊像個固執的時光守護者,用一籠籠現蒸的點心,一桌一椅的老派堅持,留住那份快要被速食文化沖淡的「飲茶」情味。那不是高級餐廳的距離感,而是街坊鄰里圍坐一桌,食物熱氣蒸騰中的人間煙火氣。
當叉燒包蓬鬆香甜的肉餡在口中化開,當馬拉糕那蜂巢般的孔洞溢出焦糖與蛋香,當侍應阿姐用帶著鄉音的粵語問你「要唔要加啲水?」時,你會明白,頂級的港式點心,從來不只是食材與技藝。它是人情,是記憶,是氤氳熱氣裡,那份熨帖人心的、活著的香港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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