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青春日誌，記錄青春回憶的點滴故事

教室窗框的鏽痕卡著粉筆灰，混著午後雷陣雨前的悶熱，空氣裡浮動著青春期特有的汗味和躁動。那味道現在想來竟有點懷念，像一罐過期卻捨不得丟的糖果，甜膩裡藏著微微的酸。我們總以為青春是整片晴朗的天，後來才懂，它更像教室後門那扇永遠關不嚴的破窗，風灌進來時帶點涼，雨掃進來時又狼狽，但就是這點縫隙，讓光能溜進來，晃動著，在課本上跳舞。

高二那年，我和阿哲在午休偷溜去頂樓，只為拍下一朵形狀詭異的雲。他揣著老爸的底片相機，像捧著傳國玉璽。我們趴在滾燙的水泥地上，手肘磨得通紅，鏡頭追著那朵像打翻牛奶的雲。快門按下的瞬間，訓導主任的怒吼從樓梯口炸開。我們沒命地跑，底片在相機裡嘩啦嘩啦地響，像心跳。那捲底片後來沖出來全是晃動的虛影，根本看不出雲的形狀，只有兩條模糊的腿和半截欄杆。阿哲氣得捶牆，我卻盯著那團糊掉的影像笑到流淚。現在抽屜深處還留著那張失敗的照片，比任何清晰的畢業照都更燙手——那是慌張的、狼狽的、毫無意義卻又純粹得要命的自由。

青春期的悲傷總是來得巨大又具體。記得第一次失戀，不是轟轟烈烈的分手，只是發現他書包上掛了別人編的手鍊。放學後我沒搭公車，沿著堤防走了三小時，手裡攥著存了兩週零用錢買的音樂會門票，邊緣被汗浸得軟爛。夕陽把河面染成橘紅色的碎玻璃，我蹲在水泥斜坡上，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漏水。後來是班導騎著破摩托車找到我，什麼也沒問，遞來一包還溫熱的紅豆餅。奶油餡甜得發膩，黏在喉嚨裡，眼淚忽然就止不住了。那晚的河風、機車排氣管的噗噗聲、還有甜到發慌的紅豆餅，混合成一種奇特的止痛藥。原來心碎時，舌尖嚐到的甜，真的能暫時黏補裂開的縫隙。

打工的奶茶店開在校門口轉角，招牌燈管壞了兩根，閃爍著「珍奶15元起」。晚自習前的空檔最忙，擠滿飢腸轆轆的學生。小美總偷偷給暗戀的籃球隊長多加一勺珍珠，動作笨拙，粉圓滾落檯面，像她藏不住的心事。阿凱則在櫃檯下壓著參考書，背單字時把「cherish」寫成「cheers」，被店長敲腦袋。某個颱風夜，電線被吹斷，整條街漆黑。我們點起蠟燭，用保溫桶裡的熱水勉強泡茶。微光中，大家擠在狹小的店裡，分享書包裡壓扁的麵包，雨水狂敲鐵捲門，像鼓點。沒人記得那晚背了多少公式，只記得蠟淚滴在吧台上凝成的怪異形狀，和小美用奶泡在塑膠杯上畫的歪扭笑臉。那種在濕冷裡硬生生烘出來的暖，後來再也沒遇過。

抽屜深處有個鐵盒，裝著不成對的耳環、褪色的電影票根、紙條上褪成淡藍色的原子筆跡寫著「放學合作社等你」。最底下壓著聯考前夜的紙條，傳遍整個教室，每個人都在上面寫了句髒話或加油，邊緣被橡皮擦磨得毛毛的，沾著不知誰的咖啡漬。這些碎片沒有相簿的體面，像散落一地的拼圖，單看什麼都不是，湊近了聞，卻有舊書頁的氣味、汗水的鹹，還有當年教室窗外那棵玉蘭花的香。我們拼命想逃離的日常，在時光裡發酵，竟成了回不去的遠方。原來真正刻進骨頭裡的，從來不是頒獎台上的高光時刻，而是這些瑣碎、笨拙、甚至帶點尷尬的「無用之物」。

後來去過許多地方，看過更遼闊的海，但記憶裡最清澈的藍，仍是畢業旅行那台破遊覽車窗外，墾丁稍縱即逝的晴空。車上冷氣失靈，大家汗流浹背傳著一包科學麵，導遊的麥克風吱吱作響。當車子衝上坡頂，整片海洋突然撲進眼簾的瞬間，全車爆出混雜著驚嘆與髒話的尖叫。那海藍得不真實，像打翻的廣告顏料。多年後才明白，不是那天的海特別藍，是因為載著一車無處安放的青春，連同引擎的噪音、汗濕的制服、科學麵的味精香氣，一起衝進了視野裡，飽和度才被強行拉到了最高。往後再美的風景，都成了複製品。

青春從來不是單一的色調。它是油印試卷的墨臭混著福利社麵包的奶油香；是升旗典禮上偷打瞌睡時，後頸被曬得發燙的刺痛；是暗戀一個人時，假裝不經意經過他教室門口，心臟撞擊肋骨的聲音大得怕被聽見。我們在狹小的座位裡憧憬遠方，在無盡的考試中偷渡夢想，用笨拙的姿態練習長大。那些當下覺得沉重到喘不過氣的課業、糾結到失眠的人際關係、對未來模糊的恐慌，如今隔著歲月的毛玻璃回望，竟透著一層柔光。不是因為痛苦消失了，而是我們終於理解，正是這些粗糙的顆粒，磨亮了記憶的稜角，讓它在時光的暗房裡，顯影出獨一無二的質地。它從不完美，像手寫日記本裡塗改的墨團、像阿哲那張失敗的照片、像小美打翻的珍珠——但正是這些歪斜的、糊掉的、帶著摺痕的瞬間，在生命裡鑿下了最深的刻痕。

抽屜裡的鐵盒偶爾還是會打開。指尖拂過冰涼的票根和脆化的紙條，彷彿能觸摸到當年那個在堤防上哭到打嗝的自己，那個在奶茶店蠟燭光裡憋著笑的自己。他們沒有消失，只是安靜地住在這些碎片裡，等著某個毫無防備的時刻——也許是一陣熟悉的玉蘭花香，也許是便利商店蒸包機的嗶聲，也許只是夏日午後一陣悶雷前的風——突然醒來，輕輕撞一下此刻正在老去的你。於是忽然懂了，我們記錄的從來不是「過去」，而是不斷在當下復活的、名為青春的幽靈。它提醒你，胸腔裡跳動的，仍是那顆會為一朵雲狂奔、為一包紅豆餅哽咽的、濕黏滾燙的少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