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錄音室的隔音門時,濃郁的咖啡香混著舊木地板的味道撲面而來。戴祖兒就窩在角落那張磨出皮殼的沙發裡,赤著腳,懷裡抱著一把木吉他,琴頸貼著臉頰,指尖無意識地撥弄著琴弦,發出幾個不成調的泛音。見人進來,她抬頭,沒急著寒暄,倒是先笑著指指牆角:「剛發現一隻迷路的小壁虎,費好大勁才請牠出去。」
眼前的戴祖兒,和舞台上那個嗓音穿透力驚人、氣場全開的歌手判若兩人。褪去華服濃妝,她更像個剛從午後小憩中醒來的鄰家女子,寬鬆的棉麻襯衫袖子隨意捲到手肘,頭髮鬆鬆挽起,幾縷碎髮垂在頸邊。聊起新專輯《漣漪》的創作,她沒有一開口就談宏大理念,反而從錄音當天清晨的一場驟雨說起。「雨點打在鐵皮屋頂上,『叮叮咚咚』的,節奏亂得很,卻莫名好聽。」她閉上眼模仿那聲音,「後來寫〈晨雨即興〉的鼓點編排,製作人差點被我搞瘋,非要那種『不完美』的濕漉漉質感。」
專輯裡最沉的一首歌〈午夜電車〉,靈感竟來自一樁糗事。「有次深夜收工,累到在末班電車上睡死過去,醒來發現坐到了完全不認識的終點站。」她大笑,「凌晨三點的荒涼月台,冷風颼颼的,只有便利商店的燈還亮著。那種迷路又孤絕的感覺… 忽然就哼出了旋律。」她隨手抓起旁邊的吉他,信手彈了幾小節——幾個略帶滯澀的半音階下行,簡單卻瞬間揪住人心。「創作有時就是撿拾這些被遺忘的碎片,」她指尖按著琴弦,「那些迷路時刻、尷尬瞬間、甚至無以名狀的煩躁,都是活的養分。」
談到生活與音樂的黏合,她提到廚房。「煮飯超療癒的!」她眼睛發亮,「切洋蔥流淚、燉肉時滿屋子香氣、炒菜鍋鏟的碰撞聲… 全是節奏。」新歌〈茶漬〉裡那段用杯碟敲擊的間奏,就是某天清理茶垢時,發現不同厚度的瓷杯敲起來音高各異的意外收穫。「藝術離不開煙火氣,」她說得篤定,「刻意追求飄在空中的『高級感』,反而會失去紮根的力氣。」
這些年,她刻意慢下來。「以前像陀螺,被抽著轉。」她比劃著,「現在學會踩剎車。」她迷上散步,尤其愛鑽老城區的巷弄。「看阿婆坐在騎樓下揀菜,聽五金行老師傅敲打鐵器的鏗鏘,聞剛出爐麵包店的奶油香… 這些聲音氣味,比任何昂貴採樣庫都生動。」她甚至隨身帶著小本子,記下偶然飄進耳朵的對話碎片——菜市場的討價還價、公園裡老人下棋的鬥嘴,都成了歌詞裡的隱形紋理。
面對「香港樂壇天后」的標籤,她搖頭苦笑:「標籤是別人貼的,貼久了自己也容易信。」她坦言有過迷失期,被市場、獎項、流量追著跑。「像穿了不合腳的高跟鞋,再閃亮也疼。」如今她更在乎「質感」而非「聲量」。「一首歌若能讓某個人在某個深夜,覺得『啊,有人懂這種感受』,那就夠本了。」她說這話時,手指輕輕摩挲著吉他側板上一道細微的刮痕,像在撫摸時間的印記。
訪談尾聲,窗外暮色漸沉。她沒說什麼展望未來的漂亮話,反而哼起一段未完成的新旋律,不成章節,幾個音符在空氣裡懸浮著,像未凝結的露珠。「還在找它該去的方向,」她眼神放空,望向窗外流動的街燈,「或許明天散步時,它就自己長出來了。」錄音室柔和的燈光打在她側臉,這一刻,沒有天后,只有一個仍在生活裡認真淘洗音樂礦砂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