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台北街頭,雨刷規律地擺動,擋風玻璃上暈開一片霓虹。副駕堆著剛從幼兒園接回的畫作,後座安全椅上傳來均勻呼吸聲。這台老夥計陪我們渡過創業、成家、迎接新生命,如今卻常在巷口起步時輕咳兩聲。當「該換車」的念頭從後視鏡裡映出妻子疲憊的眼神,我才驚覺:原來告別也需要學習。
走進建國北路某間亮得刺眼的收車中心,穿西裝的業務遞來咖啡時,指尖不經意掠過我方向盤磨損的皮套。「林先生這台保養得真好,」他笑著拉開引擎蓋:「可惜底盤這塊鈑金⋯」話未落音,金屬敲擊聲已暴露了海邊歲月侵蝕的秘密。那瞬間我忽然懂了——所謂高價收購,是場需要揭開所有傷疤的坦誠相見。
後來陪鄰居張大哥處理他退役的貨卡,在台中精誠路見識到截然不同的場景。留山羊鬍的老闆叼著檳榔,卻用儀器細讀每顆螺絲原廠記號。「變速箱油換得勤喔?」他抹去油尺上的琥珀色液體,抬頭露出金牙:「這種顧車的,我多加兩萬。」當張大哥顫抖著在合約簽名時,夕陽正熔在擋風玻璃裂痕裡,像封存了三十萬公里的滾燙記憶。
原來真正懂行的收車人,看得見鈑金底下那些無形價值。阿志在台南的巷弄車庫專收老車,某回我見他跪在1972年裕隆青鳥的底盤前,突然把耳朵貼在排氣管截斷處。「聽到沒?」他眼睛發亮:「上個車主肯定常跑玉長公路,排氣聲帶著太平洋的鹹味。」三個月後臉書跳出新通知,那台車在東京改裝車展鍍了鉻框相框,簡介寫著:「來自台灣東海岸的風」。
若你決定讓陪伴多年的鐵騎尋找新主人,請先撫平它所有皺褶。翻出壓在抽屜底的保養紀錄本,那些泛黃的收據是里程表無法訴說的溫柔;把兒童座椅殘留的餅乾屑清乾淨,後車廂釣具留下的海腥味卻不妨留著——某個懂行的買家,或許正想聞見這樣的江湖氣息。記得撕掉擋風玻璃的停車證時,給儀表板拍張照,最後一次讀數往往藏著最動人的公路詩。
當穿著Polo衫的評估師趴進你愛車懷裡,別急著反駁他指出的每道刮痕。高雄前鎮區的老師傅教我看門道:真正專業的收車人,指甲縫永遠有油垢,他們摸防火牆的手勢像在把脈,轉動方向盤時會閉上眼睛感受間隙。若對方開口先問「冷氣夠涼嗎」而非「想賣多少」,通常值得繼續深談。
簽約那日帶著身分證與行照走進玻璃帷幕大樓,空氣裡飄著皮革清潔劑的甜香。法務專員推來平板電腦,條款密密麻麻如血管網路。特別注意過戶切結書裡那行小字:「賣方保證無重大事故」,此刻你撫過保險桿那道淺疤,突然想起五年前暴雨夜為閃避流浪狗撞上安全島的往事。誠實勾選「結構損傷」欄位時,評估師反而鬆開領帶:「早看出來了,您沒填我反而不敢收。」
最難的永遠是移交鑰匙那刻。新莊某間車行老闆分享儀式感:他會準備紅紙讓車主寫下想對新主人的叮嚀,連同備份鑰匙封進錦囊。「去年有客人放女兒的乳牙在菸灰盒裡,」他笑著拉開抽屜,裡面排列著各種信物:「我們轉交時,新車主常哭得比原主還慘。」
當拖車尾燈融入車河,後視鏡裡的世界開始模糊。突然理解為什麼日本中古車商要拍攝「名車卒業式」——那些深深鞠躬的身影,跪謝的不只是鋼鐵軀殼,更是副駕上餵過寶寶的奶瓶,後車廂載過的衝浪板,還有儀表板見證過的無數次牽手。下個街口綠燈亮起,後座傳來女兒睡夢中的呢喃:「爸爸,小白去旅行了嗎?」
雨又下了起來,這次落在沒有它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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