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混著鐵鏽般的血腥湧進鼻腔,擔架床輪子卡到門檻劇烈一震,傷者斷裂的肋骨隨著顛簸刺出皮肉。我攥緊血壓計袖帶的手指關節發白,耳邊迴盪著三個月前訓練場教練的吼聲:「壓迫點!找壓迫點止血!」可眼前翻捲的皮肉和黏稠的血漿糊住了所有解剖標記。那瞬間我忽然懂了,模擬人矽膠皮膚下清晰的藍色血管線條,原來是種奢侈的溫柔。
培訓中心的冷氣總是太強,假人安妮的胸口被我們按得喀喀作響。講師播放的車禍現場影片裡,傷員小腿扭曲的角度和眼前模型完美重合。我們精準計算按壓深度,流暢拼接氧氣面罩,甚至能在吵雜背景音中辨識出「右側張力性氣胸」的關鍵音診。結訓測驗那天,我看著評分表上九十七分的紅章,覺得自己兜裡揣著能與死神搶人的底氣。
直到某個梅雨夜衝進KTV包廂。霓虹燈光在嘔吐物上折射出詭異彩斑,倒地少年的臉比我當年護理課解剖的大體還灰敗。學長嘶喊著「AED貼片」的同時,我正瘋狂回想課本第幾章提過混音喇叭干擾除顫器的處理流程。當指尖觸及少年冰涼的鎖骨,三個月前背到滾瓜爛熟的急救口訣突然蒸發在震耳欲聾的電子舞曲裡。
真正救命的往往不是技術手冊的條目。比如知道怎麼用剪刀俐落剪開綴滿鉚釘的皮褲卻不傷及股動脈;比如在圍觀群眾舉著手機直播的強光下,還能摸到老太太頸側微弱的脈搏跳動;又比如當家屬揪住你領子哭吼「為什麼不救他」時,喉頭發緊卻仍擠出鎮定的聲線:「我們正在盡全力。」這些技能沒有模組可練,只能在無數次夜班救護車的顛簸中,用腎上腺素當針線,把書本知識縫進顫抖的指尖。
上週整理裝備時翻出初級救護員證照,塑膠封膜邊緣已磨出毛邊。忽然想起教練示範止血帶時說過的話:「打結要緊到連絕望都鑽不過去。」五年來我見過太多絕望——被安全帶勒出內臟破裂的駕駛座,陽台欄杆外懸著半截睡衣的頂樓,還有在心肌梗塞丈夫身旁仍堅持先泡茶給救護員喝的阿嬤。每次任務結束填寫救護紀錄表,鋼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都在提醒我,那些考卷沒教的生死判斷,終究要在滾燙的柏油路面與冰冷急診地磚間,用鞋底反覆摩擦出答案。
現在我仍會夢見訓練場此起彼落的計時器嗶嗶聲。但更多時候腦海浮現的是某次山區車禍現場,當我跪在碎石堆上給傷者插管時,圍觀山羌穿過警戒線的反光。月光把牠的眼睛照得像兩顆濕潤的黑曜石,那雙眼睛見證過這片山林裡更古老的生死,而我的雙手正捏著塑膠導管,試圖在二十一世紀的鋼鐵殘骸中複製呼吸。或許救護技術員終其一生都在尋找某種平衡:既要讓肌肉記住標準流程的刻度,又得保持足夠柔軟去承接現實的扭曲變形。就像止血帶可以精準計時九十分鐘,但人性的結該綁多緊才不會勒碎希望,從來沒有SOP可循。
「文中提到剪鉚釘皮褲的細節太真實!去年處理機車騎士腿骨外露,光是拆他纏住排氣管的潮牌牛仔褲就耗掉黃金時間,培訓時真該開門課教怎麼對付難搞的衣物」
「好奇你們怎麼維持技能不生鏽?我考到EMT-1後兩年沒實戰,現在連AED貼片位置都要想半天,總不能天天詛咒路上有人出事來練習」
「讀到直播手機強光那段心臟揪了下。有次在捷運站急救,圍觀者閃光燈此起彼落,病患抽搐時我還得吼『別拍了他的癲癇發作會被光誘發!』,比按壓胸口還累」
「作為家屬想說聲謝謝。父親OHCA那晚,救護員衝進門時玄關拖鞋還甩飛一隻,但他們按壓的力道穩得像機器。後來在醫院看到年輕救護員偷偷抹淚,才驚覺他們也是血肉之軀」
「培訓時教過處理孕婦車禍要左傾躺墊高右臀,可上個月真遇到懷孕七個月的傷患,我手抖到連三角巾都綁不好。理論和實戰間的鴻溝,是不是只能靠經驗硬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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