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台北飄著細雨,窗櫺上凝結的水珠把街燈暈成模糊的光團。我蜷在沙發裡,老舊電視機映著忽明忽暗的光,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看《東京愛情故事》的夜晚,莉香那個彷彿能融化東京寒夜的笑容,讓少年時的我第一次懂了什麼叫「揪心」。日劇啊,就是有這種魔力,把人生切片,蘸上酸甜苦辣,餵進你心裡。今天不談新番,只想掏心窩聊聊幾部刻進骨頭裡的經典,這些戲,是時光膠囊,也是人生解藥。
說到神壇上的經典,繞不開《東京愛情故事》(1991)。現在回頭看,鈴木保奈美演的赤名莉香,簡直是穿越時空的奇蹟。她穿著寬大西裝蹦跳在銀座街頭的樣子,比任何愛情宣言都鏗鏘。當年只覺得完治是負心漢,如今重看才嚼出苦澀:完治背負著鄉下青年的自卑,莉香燃燒著過於耀眼的勇敢,像兩列錯軌的火車。最絕的是柴門文原作的底蘊,把泡沫經濟頂峰時東京的虛幻繁華,全煮進一鍋愛情濃湯裡。小田和正〈突如其来的爱情〉前奏一下,多少人喉頭發緊?這部戲教會我的,是愛情裡的「時機」比「對錯」更殘酷。
若要論職場劇的祖師爺,《白色巨塔》(2003)至今仍聳立在雲端。唐澤壽明和江口洋介的對峙,哪裡只是醫術之爭?根本是人性善惡的拔河。財前五郎爬著染血的階梯,里見修二守著發白的信念,你恨財前的野心,卻又忍不住為他最後摸著X光片的顫抖手指鼻酸。編劇井上由美子把醫療體制的膿瘡剖得血淋淋,權力腐蝕理想的過程,看得人背脊發涼。尤其當財前在法庭上低吼:「醫生也是人!」 那一刻,白色巨塔轟然倒塌,壓在每個觀眾心頭——我們何嘗不是某種程度的財前?
平成年代的奇蹟,非《半澤直樹》(2013)莫屬。堺雅人那句「加倍奉還」像把刀劈開日本職場的溫情假面。但別被熱血口號騙了,這劇骨子裡冷得很。半澤在銀行泥沼裡掙扎的每一幀,都是社畜的集體創傷。大和田常務被逼土下座那幕,全日本辦公室爆出的歡呼,根本是壓抑三十年的怒吼。有趣的是,導演福澤克雄把金融鬥爭拍成時代劇格局,半澤是提著計算器的武士,會議室是生死場。看完總覺得胸口堵著什麼,想對主管拍桌卻只能默默打開電腦——這才是真實的「加倍奉還」。
私心要提一部冷門寶藏:《溫柔時光》(2005)。倉本聰在富良野雪原上寫的這首散文詩,節奏慢得能聽見雪落聲。佛堂咖啡店「森之時計」裡,每個客人帶著傷口進來,捧著熱咖啡取暖。寺尾聰演的老陶藝師,沉默得像棵老樹,兒子亡故的痛全揉進陶土裡。這戲沒有神轉折,只有爐火噼啪聲中,人與人靜默的縫合。記得有幕:暴風雪夜,常客老伯推門進來,鬍子結霜只說句「來杯熱的」,店主默默遞上咖啡。那種不必言說的溫柔,像暖流滲進凍僵的指縫。在速食劇當道的年代,這種「留白」的勇氣,反而成了奢侈。
深夜重溫《長假》(1996),山口智子從婚禮現場翻窗逃跑的畫面依然讓人笑出淚。三十歲過氣模特兒與二十四歲鋼琴廢柴的同居生活,明明是滿地雞毛,木村拓哉頂著泡麵頭彈〈Close To You〉時卻浪漫得要命。「人生不如意時,就當是神賜的長假」這句台詞,在金融風暴那年救贖了多少日本人?北川悅吏子的劇本像塊海綿,吸飽了平成初年的迷惘與希望。現在看才驚覺,瀨名和小南在陽台分食泡麵的日常,比任何世紀告白都珍貴——原來最動人的神作,是把墜落拍成飛翔的姿勢。
電視螢幕閃著雪花,像被時光啃蝕的記憶邊角。這些老劇啊,像抽屜深處的舊明信片,每次重翻都會抖落新的灰塵。它們教會我在東京街頭辨認愛的形狀,在白色巨塔裡看穿人性的紋理,在銀行硝煙中緊握拳頭的溫度。或許神作從來不是完美的戲,而是當你人生某個關口,突然想起劇中某句台詞、某個眼神,像撿到一把鑰匙,「喀噠」一聲,竟打開了自己都沒發現的鎖。下次雨夜無眠時,不妨挑一部老劇溫杯酒吧,那些藏在膠捲裡的人生,總會在某個轉角,與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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