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中環碼頭,咸濕的海風裹著柴油味撲面而來。維多利亞港對岸,高樓的燈火映得海水一片燦爛。朋友阿明,一位參與過港珠澳大橋地質勘探的工程師,指著西南方那片墨色的海平線說:「睇下個邊,靜雞雞地,但好快就唔同晒。」他口中的「靜雞雞」,正是「明日大嶼」這幅關乎香港未來百年的宏圖將要揮灑的畫布。這不只是一塊新地,更像一場賭上城市命運的豪賭,押注的是生存空間,還是生態與財政的深淵?
香港的擠迫,是種滲入骨髓的體驗。劏房裡轉個身都艱難,寫字樓電梯前的人龍望不到頭,連郊野公園周末都擠得像旺角街頭。土地,成了勒住這座國際都會咽喉的繩索。「明日大嶼」計劃,正是在這種令人窒息的現實下被催生出來。它不僅僅是填海造地,更像是在逼仄的現實中,硬生生鑿開一個透氣的窗口。那份規劃藍圖上冰冷的數字——1700公頃填海、26萬個住宅單位、第三個核心商業區——背後承載的,是幾代人對「住得寬敞啲」的卑微渴望。
規劃署朋友私下分享的模型圖,透著野心勃勃的「智慧」。他們想做的,不是簡單複製一個新中環。圖紙上密密麻麻的標註,是「區域集中供冷系統」的管道網絡、地底「共同管溝」預留的空間、智慧電網的節點、還有貫穿人工島的綠色廊道和單車徑。最吸引我的,是核心商業區中央那片巨大的「都市農場」預留地,旁邊標著「垂直綠化實驗區」。一位參與規劃的年輕建築師眼睛發亮地說:「呢度唔係起完樓就算,係想由零開始,砌一個識得呼吸、識得慳電、識得同人互動嘅未來社區模本。」那份理想主義的光芒,在冷氣強勁的會議室裡顯得格外珍貴。
然而,踏進大嶼山貝澳濕地,又是另一番觸目驚心。泥灘上,中華白海豚灰白色的背鰭在渾濁海水中偶爾一現,旋即消失。守在這裡十幾年的生態導賞員陳生,拿著磨損嚴重的望遠鏡,聲音沙啞:「填海?呢度係佢哋最後嘅育幼場。你睇下啲水幾黃?工程船一嚟,聲納一響,佢哋連仔都生唔出。」他攤開一本泛潮的記錄本,過去五年觀測到的白海豚數量曲線,像斷崖般下墜。環保團體那份用衛星圖疊加做的模擬動畫,清楚顯示填海工程如何像巨獸般吞噬現存的海豚走廊。這份生態代價單,沉甸甸得讓人喘不過氣。
錢,是另一把懸頂之劍。天文數字的造價估算——動輒五、六千億港元——像幽靈般纏繞著整個計劃。翻開審計署早年對大型基建超支的報告,幾乎成了定律。一位退休的庫務官員在茶餐廳搖頭嘆氣:「人工島地質?你諗下港珠澳大橋個人工島沉降咗幾多?海床下面嘅軟泥層深到你唔信,打樁成本隨時爆到阿媽都唔認得。」更別提全球暖化下日益兇猛的海平面上升和極端風暴,未來維護這座「海上浮城」的開支,恐怕是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
走在將軍澳新填海區的海濱長廊,混凝土還散發著淡淡的鹹味。這裡是香港上一個世代填海造地的成果。樓是高了,海卻被推遠了,風也被屏風樓切得七零八落。旁邊地產經紀的廣告牌上,「無敵海景豪宅」的字樣刺眼。這景象讓人不禁想:「明日大嶼」會否只是下一個放大版的將軍澳?當資本的力量遇上珍貴的新生地皮,那些規劃藍圖上美好的「智慧社區」、「綠色生活」,在真金白銀面前,會不會脆弱得不堪一擊?那些承諾中的公營房屋比例,又能守住幾成?
或許,「明日大嶼」真正的考驗,不在技術,而在人心。它像一面鏡子,映照出香港的集體焦慮——對空間的饑渴、對未來的迷茫、對環境的愧疚、對財政的憂心。在維港的夜色中,這座城市的輪廓線因填海而不斷改變。這一次的改變,規模空前,代價也空前。它承諾了一個「未來城市」的夢,但這個夢,是否值得押上我們的海豚、我們的財政儲備、甚至下一代的未來?答案,不在圖則上,而在每一個香港人掂量輕重的心裡。當第一艘挖泥船駛入那片海域,濺起的將不只是泥沙,還有這座城市最深沉的掙扎與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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