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橫頭磡邨那道褪色的拱門,彷彿踏進了時光夾層。空氣裡飄著鐵鏽與豉油交織的氣味,轉角五金行老闆用發黃的毛巾擦汗,身後懸掛的銅鎖匙圈叮噹作響,像在敲打著七零年代的節拍。這裡的店鋪招牌多數沒跟上LED潮流,手寫楷體在日曬雨淋裡暈染開來,反而成了最倔強的時代印章。
「永興隆」玻璃櫃裡躺著的不是珠寶,是琥珀色的陳皮薑與話梅肉。老闆慶叔的指節粗大,舀起醃製了八年的老陳皮時,動作卻輕柔得像在翻閱族譜。「後生仔嫌酸喔,」他咧嘴笑出金牙:「這酸是引子,等你喉頭回甘就知——」話沒說完,穿校服的女孩跑來買檸檬薑,熟門熟路拉開鐵錢箱自己找零。這種默契,是街坊用四十年養成的。
轉角「新景記」的魚蛋粉,湯頭用鯊魚骨熬到奶白。老闆娘珍姐拿長竹筷攪動湯鍋,氤氳蒸氣裡浮現她父親推木頭車的舊影。「從前車仔檔淋的是豬油渣,現在改用橄欖油啦。」她舀起一勺自製辣椒醬,鮮紅裡摻著銀魚乾碎:「味道要守舊,腸胃要順應新世界嘛。」牆上掛著1982年的報紙剪報,標題寫著「橫頭磡車仔麵西施」,照片裡扎麻花辮的少女,如今髮間已織進銀絲。
巷尾傳來「噠噠噠」的機械聲,是「麗芳裁縫」的勝伯在踩衣車。鐵架上堆滿待改的校服褲腳,紅白藍尼龍袋裝著婚宴旗袍。「現在後生結婚都買現成啦,」他推推老花鏡,針尖在綢緞上游走如魚:「上個月幫阿燕個女改婚紗,腰間要放三寸,她阿媽當年嫁過來也是我車的衫。」布尺纏在他頸間像條歲月褪色的綬帶。
下午三點半,「祥記餅家」鐵閘捲起,雞蛋仔的焦香攻佔整條街。老闆明哥用銅模具畫圈澆漿,動作精準如鐘錶匠。「以前用炭火,現在轉煤氣爐囉。」他翻起金黃蜂巢狀的成品,邊緣還帶點琥珀脆邊:「最緊要夠燙!涼了就像阿伯我咁——皺皮!」接過紙袋的瞬間,熱度穿透牛皮紙燙著掌心,童年記憶隨蒸氣竄進鼻腔。
燒味檔玻璃櫃前懸著玫瑰油雞,琥珀色的脆皮凝著油光。陳師傅的斬骨刀剁在砧板上,聲響帶著奇異的韻律感。「斬燒肉要聽聲,」他刀鋒斜切入豬腩肉,脆皮碎裂如琉璃:「『咔』一聲是皮脆,『唰』一聲是肥膏潤,最後『篤』一聲是瘦肉的韌勁。」油滴沿著他手臂的刺青龍紋蜿蜒而下,那龍竟像活了過來。
夜幕垂落時,「德記」大排檔的綠鐵皮摺桌漫延到路邊。老闆端著鑊氣沖天的豉椒炒蜆穿梭桌間,啤酒杯凝結的水珠滴落在舊報紙墊著的桌面上。穿汗衫的老伯用筷子尖蘸著啤酒,在塑膠桌布畫九龍寨城地圖:「你企嘅位置,當年係城寨東門啊!」霓虹燈影裡,油膩的桌面倒映著早已消失的城牆輪廓。
這些老店像長在社區紋理裡的根鬚,有些鋪子連收銀機還是按鍵會卡住的機械式。某天見涼茶鋪阿婆用算盤對帳,蒼老手指撥弄木珠的聲響,竟比超商掃碼槍的嗶嗶聲更教人心安。當連鎖藥妝店的熒光燈管蠶食著街角,這些固守的老鋪成了會呼吸的歷史書——用油煙寫注腳,拿砧板當紙頁,而我們咀嚼的每口滋味,都是尚未被時間磨滅的密碼。
【評論】
讀到新景記魚蛋粉那段眼眶發熱!小學放學總用五毫子買碗淨魚蛋,珍姐總會多給兩粒。上個月帶兒子去,她竟認得我:「你細個鍾意加超多胡椒粉㗎嘛」
請問永興隆的陳皮薑具體在哪條巷?阿媽咳嗽的老毛病,喝他們的陳皮燉檸檬最有效,但上回去繞了三圈找不到
作者提到德記大排檔的九龍寨城記憶好有意思!我爺爺也說過以前寨城西門有間雲吞麵檔,深夜會有警察來吃宵夜,攤主在麵裡偷加雙份雲吞當保護費
橫頭磡重建在即,這些店恐怕上周見麗芳裁縫的鐵閘貼了「頂讓」紅紙,勝伯說兒女都移民了,找不到人繼承手藝
燒味檔陳師傅的刺青是過肩龍!八十年代他可是寨城裡有名的雙刀廚子,有次黑幫砸店,他舉著斬骨刀擋在灶台前吼:「要劈等我炒完呢碟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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