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三點的上環,石板街被暑氣蒸得發亮。轉進威靈頓街的斜坡,沾仔記那抹褪色的紅招牌下,人龍從未斷過。沒有冷氣的金屬摺檯,高腳圓凳,牆上泛黃的剪報貼得密密麻麻。夥計阿叔聲如洪鐘:「細蓉定粗麵?雙拼淨食?」油膩的風扇葉攪動著空氣裡大地魚乾的鹹鮮,還有生麵條飄散的淡淡鴨蛋香——這股氣味,纏繞港島數十年,是街坊骨髓裡的記憶。
所謂「細蓉」,是港人對雲吞麵的暱稱,像呼喚鄰家小妹般親切。沾仔記的「細蓉」精髓,在於一碗湯底。清晨五點,伙頭師傅便開始「撞湯」:豬筒骨、大地魚乾、蝦殼、羅漢果,猛火滾出白浪,再轉文火細熬。關鍵是那尾風乾到硬如木柴的大地魚,炭火輕烘逼出堅果焦香,入湯後釋放海洋深處的濃縮鮮味,與豬骨的醇厚纏綿交織。湯色清亮如琥珀,喝一口,舌尖先觸到溫潤甘甜,喉頭卻泛起悠長的鹹鮮回韻,像退潮後沙灘留下的印記。
竹升麵是另一齣默劇。後巷狹小工場裡,老師傅騎在粗大毛竹上,全身重量壓著麵糰反覆彈跳。鴨蛋黃賦予麵條韌勁,竹竿的彈壓則打出細密「銀絲」——麵身幼如龍鬚,卻久泡不爛。燙煮時如銀魚入水,三起三落,撈起時根根分明,蜷曲在碗底如鳥巢。夾一箸,彈牙帶脆,麥香混著鴨蛋的微腥,是工業時代殘存的手作倔強。
主角雲吞,是沾仔記的江湖密碼。薄如蟬翼的黃皮,透出粉嫩蝦肉與赤紅豬肉糜。堅持「三隻蝦一隻雲吞」:新鮮海蝦剁至半碎,保留顆粒口感;肥瘦三七的梅頭肉提鮮;豬油渣碎是點睛之筆,咬破雲吞皮瞬間,滾燙油香在齒間「嗞」地迸開。湯勺輕撥,雲吞如金魚擺尾浮沉,蝦籽在湯面跳舞。一勺舀起湯、麵、雲吞,送入口——大地魚湯的深邃,竹升麵的筋骨,雲吞的鮮甜爆破,三重奏在味蕾轟鳴。
老客總要加一碟腐乳通菜。滾水焯過的通菜碧綠生脆,蘸上綿密腐乳醬,鹹鮮帶微辣,恰好清口。若貪心些,可點「雙拼」:鯪魚球用土鯪魚手打起膠,煎得金黃微焦,咬開滿嘴陳皮香。只是胃容量有限,多數人寧可再添一碗細蓉。
有人嫌它麵量少,笑稱「三口吃完」。但這份矜持,恰是舊式雲吞麵的風骨——湯為主,麵為臣,雲吞為將,各司其職不爭鋒。當連鎖食肆用味精湯、機器麵攻城略地,沾仔記仍守著那口銅鍋熬湯,竹竿壓麵。油膩桌面凝結的歲月,比米其林星星更耀眼。離店時,衣衫浸透汗與湯的氣味,舌尖卻惦記著那縷大地魚的幽魂。所謂地道,不過是把一件事,重複做半世紀仍不肯妥協的笨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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