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海怡戲院那道略顯斑駁的木框玻璃門,時光彷彿自動倒帶三十年。空氣裡沒有爆米花甜膩的奶油香,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味——陳舊絨布座椅經年累月吸附的塵埃味、冷氣機運轉時帶出的淡淡霉味,以及,某種固執地不肯消散的、屬於上一個世代的氣質。這不是一間戲院,更像一座固執地抵抗數位洪流的時光膠囊。
選片海報不是LED螢幕上流轉的炫目預告,而是手繪的。色彩或許不如電腦輸出那般飽和精準,筆觸甚至帶著點樸拙,但那份溫度是冰冷的數位檔永遠無法複製的。買票窗口的老伯,推著厚重的老花眼鏡,找零錢的手指緩慢卻精準,那節奏,本身就是一種宣言,對抗著外面世界令人暈眩的快。他身後牆上掛著的,是早已泛黃的、八十年代港產片巨星們意氣風發的黑白劇照。
放映廳不大,深紅色的絨絨座椅,坐墊彈簧早已疲軟,坐下去身體會陷進一個微妙的弧度。椅背不算高,能聽見後排觀眾偶爾的低語,或是看到前排阿婆隨著劇情輕輕搖動的銀白髮絲。沒有杜比全景聲的轟炸,老式膠卷放映機運轉時獨特的「喀啦…喀啦…」聲響,與菲林輕微的齒孔摩擦聲,成了最原始的背景音。銀幕或許不夠亮,邊角甚至有些微的捲曲或泛黃,但當燈光暗下,那束承載著光影夢幻的光從身後的小窗口投射出來,空氣中的塵埃在光柱裡飛舞,剎那間,你真的「進入」了那個故事。這種沉浸感,是過度清晰的數位影像與冰冷音效包圍下,難以體會的純粹。
中場休息的燈光會亮起,不是為了催促你離場,而是讓你有時間伸個懶腰,或者到狹小的「小賣部」買包鹹酸甜的話梅糖,和鄰座相視一笑,交換一個「這劇情真係估佢唔到」的眼神。沒有手機螢幕的藍光干擾,人與人之間,因著共同凝視一方銀幕上的悲歡離合,產生了微妙的連結。離場時,踏在磨石子地板上,腳步聲迴盪在安靜的走廊,心裡那份看完電影後的餘韻,不會被商場的喧囂立刻沖散,反而能揣著那份感動,慢慢沉澱。
海怡戲院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堂珍貴的「觀影禮儀」課。在這裡,遲到是極其失禮的,因為會嚴重干擾放映師手動換片的節奏,也會打斷全場觀眾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氛圍。大聲講電話?吃味道濃烈的食物?這些在現代影城偶爾上演的戲碼,在這裡是不可思議的。觀眾自發地保持安靜,是一種對場所、對電影、對其他同好的尊重,這種默契,是歲月沉澱下來的共同教養。
它當然有諸多不便。冷氣可能不夠力,夏天看長片會微微冒汗;廁所是老式格局,談不上豪華舒適;放映的片單以經典重映或冷門藝術片為主,鮮少有最新商業大片。但正是這些「不完美」,構成了它無可替代的魅力。它提醒我們,看電影曾經是一件多麼鄭重其事、充滿儀式感的事情。那不是單純的娛樂消費,而是一場集體的夢境,需要一個特定的、有靈魂的容器來盛載。
下次當你厭倦了千篇一律的影城,被過度刺激的聲光效果弄得疲憊,或者渴望一種更純粹的觀影感動時,不妨走一趟海怡戲院。買一張手撕的票,找一個老位置坐下,感受菲林流轉的溫度,傾聽那獨特的機械運轉聲。讓自己暫時脫離高速運轉的現實,沉入那個緩慢、懷舊,卻無比真實的光影世界。它不僅僅在放映電影,更在守護一種瀕臨消失的觀影體驗——一種需要耐心、靜心與尊重,才能完整品味的藝術儀式。在一切都被數位複製的時代,這份「真實」的質感,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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