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的午後,空氣裡浮著樟腦與舊書的氣味。穿過鴨寮街喧鬧的電子零件攤,拐進一條掛滿晾衣竹竿的窄巷,水泥牆剝落處露出深紅磚色,像這個老區無意掀開的往事衣角。就在一排銹跡斑斑的鐵閘後,藏著一扇漆成薄荷綠的木門——「喜喜冰室」的招牌小得幾乎要被鄰居的鹹魚擋住。推門瞬間,老香港冰室的磁磚地、吊扇轉動的陰影,裹著淺焙豆的焦糖香撲面而來。斑駁牆上掛著七十年代的電影海報,玻璃櫃裡卻陳列著哥倫比亞櫻桃處理法的豆罐,時光在這裡揉成一團溫熱的麵糰。
穿花襯衫的老闆阿權正用銅壺給虹吸壺加熱,蒸氣模糊了他手臂上的航海紋身。「這支肯亞豆啊,」他瞇眼看著壺中翻滾的咖啡漿,「像深水埗的脾性——酸味亮得像南昌街五金行的招牌,後勁卻藏著大南布市裡那些綢緞的柔。」當琥珀色液體滑進厚壁陶杯,舌尖先撞上爆炸的黑加侖酸香,隨即被深紫葡萄的甜裹住。最驚喜是尾韻泛起的檀木氣息,讓人想起福華街舊傢俬店裡,被摩挲得發亮的紅木櫃。
若說喜喜是首老歌新唱,福榮街後段鐵皮屋二樓的「棚仔啡窩」便是首即興爵士。攀上貼滿街招的樓梯,推開門竟見陽光穿透鋅鐵屋頂的裂縫,在水泥地上烙出跳動的光斑。主理人Cat蹲在自製的炭火烘豆機前,鼻尖沾著灰也不在意。「今日試新玩意,」她掀開陶甕,深紫色豆粒飄出龍眼乾混雪松的奇香,「用荔枝木慢烘十二小時的雲南豆。」手沖水流如細雨落在濾紙上,膨脹的咖啡粉釋出蜜餞般的甜霧。入口是驚人的熟成楊桃酸,中段轉成炙燒鳳梨的焦糖感,最後喉頭竟升起港式煲仔飯的炭火香氣。
這些巷弄裡的咖啡信徒,把深水埗的草根氣煉成風味密碼。阿權的豆單總夾著北河街市集的收據,Cat則用淘汰的布碎縫製杯墊。當你捧著陶杯站在「棚仔」窗前,俯瞰下方布販推著手推車穿梭棚架,咖啡裡的野莓酸忽然有了具象——那是推車鐵輪碾過坑洼路面時,震落的幾顆桑葚在陽光下迸裂的鮮活。在這區,喝咖啡從來不只是風味筆記的追逐,更是用舌尖閱讀一部流動的街區誌。
下次當鴨寮街的擴音器吵得耳膜發痛,不妨鑽進這些巷弄皺摺處。讓一杯用銹蝕水喉沖洗的咖啡豆,或混著車衣廠裁縫粉筆味的肯亞水洗,帶你嚐到這個老區仍在跳動的脈搏。那些藏在咖啡杯底的,從來不只是產區海拔或處理法,而是某個清晨阿權推開鐵閘時驚飛的麻雀,或Cat從布販手中接過碎布時,布料揚起的微塵在光柱裡的慢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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