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雷陣雨剛停,牛皮沙街的石板路還汪著水窪,倒映著兩旁褪色的唐樓招牌。空氣裡有鐵皮屋簷滴水的聲響,混著不知哪家飄出的柱侯牛腩香。這條躲在沙田新市鎮心臟的老街,像被時光遺忘的皺褶,我總覺得,它的魂不在那些旅遊指南圈起的「景點」,而在轉角阿婆用報紙墊著賣的雞蛋仔鐵模,在五金行老闆用廣東話夾雜潮州話的閒扯裡。
要摸清牛皮沙街的肌理,得從「合成書局」那扇卡住的玻璃門開始。老闆成伯總戴著老花鏡,在堆到天花板的二手書後探頭:「後生仔,搵乜嘢?武俠小說喺左邊第三堆最底。」他說的「堆」是真的一碰就塌的書山。上回我在這裡撈到本七十年代的《明周》,封面是年輕的汪明荃,內頁夾著張泛黃的茶餐廳帳單,三毫子一個菠蘿包。成伯不收電子支付,只認沾著手汗的紙鈔:「書比人長壽,錢嘛…過手就爛啦。」
胃袋的空鳴總在下午三點準時響起。穿過曬著衣裳的後巷,「榮記」的綠色鐵閘只拉開一半,熟客都彎腰鑽進去。老闆標叔拿長筷子攪動那鍋咖哩魚蛋,湯頭是秘密——我偷瞄過他清晨在街市跟海味鋪老友「借」的鯊魚骨。「後生,試下今日嘅牛柏葉?」他舀起一勺淋上咖哩汁,軟中帶脆的筋膜吸飽辛香,配玻璃瓶裝的維他奶,燙嘴也要嘶哈著吞下。隔璧阿嬤端著鋼杯來買五蚊份量,標叔總多塞兩粒:「你個孫中意食嘛!」
轉進廟街交界那截,時空突然錯亂。「新藝城理髮」的紅白藍燈筒轉了四十年,陳師傅的剃刀在牛皮布上來回磨蹭,客人在斑駁的皮椅上打盹。他見我探頭就笑:「剪飛髮?你後生仔唔啱呢味啦!」牆上掛著李小龍《猛龍過江》海報,玻璃櫃裡生鏽的鐵罐裝著髮蠟,聞起來像跌打酒混雪花膏。最妙是收銀機旁的手寫價目表:「洗剪吹$80,淨剃鬚$40,陪阿叔吹水免費」。
入夜的牛皮沙街才真正甦醒。「添記大排檔」的鎢絲燈泡亮起,摺枱膠凳佔據半條街。老闆娘霞姐的「鑊氣」是鎮街之寶,幹炒牛河上桌時還冒著藍火,河粉沾著焦香鑊斑。她炒菜時總叼著半截香煙,煙灰要掉不掉:「後生!幫手遞碟豉油!」 必試是隱藏菜單的蝦醬通菜炒鮮魷——蝦醬是隔壁海味鋪醃了十年的老貨,鹹鮮直衝腦門。坐我對面的地盤工人灌著藍妹啤酒,把魷魚鬚嚼得嘖嘖響:「呢味嘢,米芝蓮?畀十粒星都唔換啦!」
臨走前繞到街尾「陳仔糕餅」,鐵盤剛出爐的砵仔糕還冒著白煙。紅豆沉在琥珀色糕體底部,黃糖在舌尖化成焦香。陳伯用竹籤串起遞給我:「趁熱食,涼咗就冇魂咯。」咬下去的瞬間,米漿甜香混著身後唐樓飄出的電視聲、麻將聲,忽然明白這條街的牛皮不是吹的,是數十年油煙人氣浸出來的韌度。雨又開始下,霓虹燈在水漬裡暈成一片紅綠,像這條老街溫柔的呼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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