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爬上維多利亞港的海面,我已經拐進西環的窄巷。空氣裡飄著魚蛋粉的香氣,混著海風特有的鹹潤。科士街,這條名字樸實無奇的小街,卻藏著香港最震撼的生命奇觀——那道被百年細葉榕生生「吞」下去的石牆。轉角處,一片龐然的綠蔭毫無預警地壓下來,抬頭的瞬間,呼吸都停滯了。粗壯如巨蟒的樹根,從三米高的磚牆頂端虯結盤纏而下,像凝固的褐色瀑布,狠狠「砸」進水泥地裡,又倔強地隆起,把整堵牆緊緊摟在懷中,彷彿怕它逃走。這哪是樹根?分明是活著的、有脾氣的洪荒之力。
腳下踩著老舊的麻石磚,細看牆體。深灰的磚塊早已失了稜角,磚縫裡擠滿了深褐的根鬚,像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蜿蜒扭動。伸手觸摸,粗糙的樹皮帶著濕潤的涼意。雨季的痕跡還留在牆上,水痕暈開,像一幅無心潑墨的水墨畫,而主角,是那些深深扎進磚隙的生命線。老香港的磚牆砌法講究,英泥混著貝殼砂,硬得能扛百年風雨,卻在樹根溫柔又霸道的堅持下,一點點被撐開、被重塑。這不是破壞,是兩種古老生命在時間長河裡角力後,達成的某種驚人共生。
街角士多店的老闆娘阿萍,正踮腳給牆角的小土地公上香。青煙裊裊裡,她說起童年:「細路仔時,呢度仲係好斜嘅泥坡,棵榕樹就生在坡頂。後來起樓剷平山坡,工人捨不得斬樹,諗住砌道高牆圍住佢樹頭就算。點知啲樹根唔聽話,發晒癲咁生落嚟!」她笑起來,眼尾皺紋擠成一朵花,「幾十年,睇住佢哋由幾條幼根,生到成幅牆都係,好似幫道牆打石膏咁!風球打十號都冇事,穩陣過新樓!」
午後陽光烈起來,穿透層疊的榕樹氣根,在麻石地上篩出晃動的光斑。氣根細密如簾,有些剛垂下,嫩黃帶點羞怯;有些已粗如兒臂,表皮皸裂,末端深深扎進土壤,貪婪地汲取養分,支撐起頭頂那片遮天蔽日的濃蔭。幾個放學的學生妹擠在樹底陰涼處自拍,笑鬧聲驚起幾隻在氣根間跳躍的麻雀。這裡的涼意是活的,帶著植物蒸騰的濕潤氣息,與冷氣機死板的寒風截然不同。抬頭,濃綠的樹冠在十幾米高空撐開巨傘,幾乎吞沒了兩旁舊樓的天台邊緣。很難想像,這片生機勃勃的「空中森林」,根基竟懸在垂直的磚牆之上。
石牆樹的傳奇,險些在推土機的轟鳴中落幕。十幾年前地產開發的藍圖畫到這裡,冰冷的利益計算容不下百年老樹的慢生長。圖則上,這裡該是簇新的地基。消息漏出,街坊們炸了鍋。阿萍記得清楚:「成條街啲人簽名,阿伯阿婆搬凳仔坐喺樹底守住,後生仔女上網搵資料、搵記者,話俾人知呢啲唔係普通樹,係會『行路』嘅活古蹟!」她語氣激動起來,「專家都嚟測,話啲根同牆已經生到分唔開,斬樹?成幅牆都會散!」民意的聲浪硬生生逼停了推土機。這場草根的勝利,讓石牆樹不僅是自然奇觀,更成了社區頑強精神的圖騰。
傍晚,暑氣稍退。一個白髮稀疏的老伯,拎著個褪色的紅膠桶,慢悠悠踱到牆根下。桶裡是渾濁的液體,散發著淡淡的淘米水酸味。「阿樹,飲水啦!」他低聲咕噥著,小心地把水潑在幾條特別粗壯的樹根上。幾十年了,風雨無阻。他說不清這習慣從何時開始,只記得父親也這樣做。水滲進根與磚的縫隙,無聲無息。或許老樹早已不需要這點滋養,但這儀式般的澆灌,是人與樹之間,無需言說的古老契約。
站在科士街的榕蔭下,觸摸著那堵被生命徹底征服的磚牆,指尖傳來的是樹根的脈動,也是時間的重量。它無聲地訴說著:在最堅硬的都市縫隙裡,生命總能找到出路,甚至能與冰冷的人造物纏繞共生,長成庇蔭一方的奇蹟。這不是觀光景點,而是一座活著的紀念碑,紀念著自然的韌性、社區的溫度,以及人對一草一木該有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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