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來翠鳴臺第三年,陽台那盆金邊虎尾蘭又抽了新芽。清晨五點半,社區中庭的樟樹林還沒完全醒透,我趿著拖鞋下樓取報紙,踩過鵝卵石小徑時,露水正沿著紫藤花架滴落。這種寧靜像溫水浸潤指尖,從腳底板漫上後頸——原來所謂理想生活,是連脊椎都能記住的觸感。
當初房仲領我看房,推開窗那刻啞了聲。不是因著什麼壯闊景致,而是整片窗框鑲著流動的綠。樟樹枝椏探向六樓陽台,白頭翁在欖仁樹梢跳格子,更遠處層疊的山稜線被晨霧暈染,像未乾的水墨畫。房仲突然笑出聲:「陳小姐,您呼吸聲變輕了。」這才發現自己屏著的氣緩緩鬆開,胸腔裡久違的通透感,竟是被風搖葉浪的聲音洗出來的。
住得愈久,愈覺察設計者的刁鑽。每棟樓轉角藏著植栽盲盒:三月的流蘇雪,五月的火焰木,入秋後整條巷弄潑灑黃金雨。最妙是每戶雨遮做成葉脈造型,雨天時水流沿著「葉梗」墜入陶甕,叮咚聲應和著隔壁鋼琴練習曲。有回颱風夜停電,整社區燭火未起,倒先亮起十幾盞太陽能地燈,蜿蜒光帶引著夜歸人,像大地捧著發光的血管。
綠意終究要人來溫養。頂樓菜園總有鄰居多育苗的秋葵,晾衣間飄著林家婆婆熬煮的綠豆甜香。上週幫七棟張教授救回被風吹落的蘭花,隔天門把掛著手寫便箋:「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贈愛花人」。鋼筋水泥裡長出的人情,比任何物業管理都讓人安心。
週末慣例帶孩子探險後山步道。腐葉層下鑽出螞蟻雄兵,朽木截面鑲著雲母碎片。四歲女兒突然蹲著不動,原來是台灣藍鵲掠過頭頂,寶藍尾羽掃落山黃麻的果實。「媽媽,」她攤開掌心三粒青果子,「小鳥請我們吃的點心。」夕陽穿過樹隙,把果實照得透亮如翡翠。
入夜後又是另種生機。書房窗台時有斯文豪氏攀蜥駐足,玻璃映著牠喉囊鼓動的剪影。某夜寫稿到凌晨,推窗見中庭石椅坐著銀髮夫婦,老先生持洞簫吹〈望春風〉,月光把兩人的白髮澆成流淌的銀河。簫聲攀上我養的垂枝女貞,驚起幾隻眠淺的綠繡眼。
前日大學同窗來訪,車剛轉進社區就搖下車窗。「你們這兒連空氣都是甜的,」她深深吸氣,「像咬破薄荷葉的涼。」領她走過爬滿辟荔的紅磚牆,牆根苔蘚間散落著孩子們的跳房子粉筆印。臨別時她突然說:「以前總笑你搬得遠,現在懂了——你們買的不是房子,是光合作用。」
當城市在追求智慧宅、全能管家,翠鳴臺固執地養著五十種鳥類,放任青苔在石階繡出暗紋。某次物管會議上,住三十年的蔡醫師說得妙:「這裡的樹會認人,你天天澆水的時候,它們也在用落葉給你鋪回家的路。」
樟樹。玉蘭。七里香。它們的香氣揉進曬過的被單,沁入放學孩童的笑語,最後沉澱在枕頭凹陷處。所謂理想生活,或許就是容得下一隻珠頸斑鳩在冷氣機上孵蛋,容得下你赤腳踩過被曬暖的青石板,容得下某個恍惚的剎那——突然聽見自己心跳與落葉聲同步,咚。沙。咚。沙。像大地溫柔的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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