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書房檯燈下,翻開那本邊緣微捲的線裝本,油墨味混著舊紙的沉香。這本被歷代藏書人摩挲得紙頁發黃的《肉蒲團》,書脊上燙金字早已斑駁,翻到第六回「未央生誤入迷魂陣」那頁,夾著半張泛黃的茶館收據——不知是哪位前輩讀到此處,是否也如我此刻,被那荒唐情節裡的鋒利譏刺扎得心頭一凜?情色文學的宿命總在慾海浮沉,但真正淬煉出金光的,從來是文字底下那副不肯媚俗的硬骨。
三百年前李漁執筆時,蘇州河畔的畫舫正飄著崑曲水磨調。文人圈盛行著「借情慾寫世相」的暗流,可誰敢像他這般,把道學家的褲腰帶當提線,舞出滿台荒唐傀儡戲?書中未央生追求「房中術」的執念,何嘗不是對科舉功名路的黑色隱喻?當他將妻子玉香推入權老實懷中那刻,窗櫺外隱約傳來更夫梆子聲——梆,梆,梆——像極了命運敲在讀者心口的警鐘。
最驚心處在於那些「肉身修行」的悖論。艷芳從良後刺瞎雙眼的決絕,與其說是贖罪,不如說是對「目欲」的終極嘲弄。當她摸索著為未央生煮粥的段落,米粒在陶甕裡翻滾的咕嘟聲,竟比所有雲雨描寫更令人戰慄。李漁把情慾寫成剝洋蔥的過程,層層撕開皮相,最後讓人被那口嗆辣的空氣刺痛眼睛。這般筆力,豈是「色情小說」四字能囿限?
現代讀者握著電子書閱讀器劃過這些章節時,指尖溫度與古人撫摸木刻版畫的觸感隔空交疊。我們該如何解碼這些佈滿塵埃的慾望圖騰?或許該學學古董商鑑賞青花瓷的功夫:指腹貼著紋路遊走,感受釉下青料滲入胎骨的深淺。當未央生將陽具改造成「改造偉岸之具」時,那寒光閃閃的刀具意象,分明照見當代整型狂潮的魔幻倒影——原來我們追逐的,仍是三百年前那場虛妄的幻術。
若真要為這本禁書尋覓當代座標,它該立在社會學與佛學的交界碑旁。權老實從受害者轉為加害者的鏈條,暗合著「共業輪迴」的宗教隱喻;而賽崑崙這個盜賊的俠義之舉,倒像是李漁對主流價值觀的戲謔反撲。最妙的是結局那場大火,燒毀了肉蒲團也燒毀了修行草庵,灰燼裡飄起的煙篆,在空中寫了個巨大的「空」字。
如今在網路深海搜尋「明末清初禁書分析」或「古代情色文學價值」,總會游來這尾閃著磷光的書名。它像顆包著糖衣的苦藥丸,情色糖衣在歲月裡融化後,露出裡面黑沉沉的藥核——關於慾望如何反噬,執念怎樣成魔。合上書那刻,窗外晨光刺破夜色,恍然驚覺自己讀的哪是什麼風月寶鑑,分明是照見眾生癡妄的無情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