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紹興蘭渚山,溪水還帶著未散盡的晨霧。王羲之與四十餘位名士坐在曲水旁,羽觴隨波漂蕩,停在誰面前,誰便仰頭飲盡杯中酒,提筆賦詩。微醺間,他鋪開蠶繭紙,執起鼠須筆,墨跡落在紙上的沙沙聲,竟成了往後一千七百年書法史的心跳。
真跡早已隨唐太宗長眠昭陵,現存最精妙的馮承素摹本藏於台北故宮。隔著玻璃細看,第三行「群賢畢至」的「群」字,右側「羊」部最後一豎如刀劈斧削,力透紙背;轉到第十五行「快然自足」的「然」字,四點水卻化作輕盈雀躍的雨滴。同張紙上墨色濃淡竟分出五個層次,彷彿能看見他蘸墨時筆鋒在硯側輕刮的節奏。
最妙的是二十一個「之」字。開篇「暮春之初」的「之」字穩如磐石,中段「悟言一室之內」的「之」舒展如鶴翅,末尾「後之覽者」的「之」卻透著蒼勁的枯筆。友人謝安在旁看得分明,王羲之寫到「死生亦大矣」時突然擱筆,望著溪水發怔良久,再落筆時,那五個字的轉折處便多了幾分沉鬱的頓挫。
世人常讚「天下第一行書」的飄逸,卻少有人注意其章法暗藏兵法。橫看第三列「有崇山峻領茂林修竹」九字如雁陣斜飛,豎觀「映帶左右」四字卻似懸瀑直落。當視線沿著「清流激湍」的曲線游移,會發現每個字的重心都微妙地偏左,整幅字便有了風拂竹林的動勢。這種「似斜反正」的平衡,後世書家臨摹時稍失分寸,整篇氣韻便如漏氣的皮球般癱軟。
台北故宮展廳總有人駐足摹寫空氣。某次見白髮老者以食指在空中劃「欣」字,枯瘦的指節在「欠」部頓挫時微微發顫。他說練了四十年仍不敢碰《蘭亭序》:「王羲之醉後忘了技法,我們清醒時卻甩不開規矩。」這話讓我想起卷尾那些塗改墨團——「於今所欣」的「於」字寫錯重來,墨色比周圍深三分。正是這不完美處洩露天機:再絕世的藝術,也不過是凡人將剎那悸動摁進紙纖維的徒勞嘗試。
真跡湮滅又何妨?馮承素雙鉤填墨的摹本裡,鼠須筆劃破蠶繭紙的纖維仍清晰可辨。當你站在玻璃展櫃前,看見「惠風和暢」四字的撇捺如寬袖迎風,或許會突然理解,為何乾隆要在三希堂日夜面對這卷字——那不只是書法,是整個魏晉的呼吸在紙上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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