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輛墨綠色的機車轉進來時,鄰居阿嬤總會探頭喊:「少年仔,阮孫的掛號到了沒?」我煞車,腳尖點地,從塞得鼓脹的帆布袋裡抽出牛皮紙信封,順手幫她把隔壁棟阿公的電費單也遞過去。二十年了,這條街的門牌號碼在我腦子裡刻得比自家戶口名簿還深。郵差這工作,哪是送信那麼簡單?我們是社區的活地圖,是街坊的接線生,更是風雨無阻的時鐘。
你問效率的秘訣?先學著「讀空氣」吧。清晨七點半的辦公大樓信量爆炸,但九點前別碰,電梯會被上班族塞成沙丁魚罐。中午鑽巷弄最好,婆婆媽媽煮飯的香氣飄出來,鐵門多半敞著,省下按鈴等待的十分鐘。至於高級大廈的管理員,記得他小女兒上週感冒——下次見面隨口問句「妹妹好點了嗎?」那疊掛號簽收的速度能快一倍。人情練達即文章,在我們這行,練達省的是腿上萬斤力。
帆布袋的玄機藏在重量分配。左袋放薄信,右袋塞包裹,但絕非左右均重就好。得預判路線:接下來三個街區都是老公寓要爬樓梯?把待投的掛號信全挪到胸前斜背包,帆布袋暫時掛車頭減輕負擔。遇到長巷子,信按門牌順序排?太慢!我按「投遞難易度」分類:鐵門常開的放最上,要按電鈴的居中,得爬五樓的壓底——這樣回頭取車時,剛好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身體早被訓練成精密儀器,多耗一分力氣,傍晚就少送十封信。
颱風天送信不是勇氣,是算計。暴雨狂炸時躲超商研究路線圖,把同條街的信全抽出來,等雨勢稍歇就像衝鋒隊飆車連投。地址被雨水糊了?老郵差的指尖比OCR厲害,摸得出郵戳局號的凹凸紋路。有次淹水淹到膝蓋,我把信全塞進雙層垃圾袋綁在背上游過去,里長在對岸拍腿大笑:「水鬼送批啦!」社區的臉書社團還把這張照片傳瘋了。誰說傳統產業會被淘汰?災難時你就知道,能握在手裡的紙張多可靠。
最怕那種地址寫「永康街轉角紅門二樓」。新來的菜鳥會崩潰,我們這種老薑反倒眼睛發亮。先找巷口雜貨店阿伯:「頭家,恁講彼個囝仔美國返來的,厝邊是賣青草茶的抑是修機車的?」線索像拼圖,阿伯瞇眼指對面藍鐵門:「青草茶啦!伊後壁厝的門牌拆掉重釘,你繞後面巷仔。」果然在爬滿九重葛的院牆後,找到被新門牌擋住的舊號碼。這種時刻像偵探破案,送達時阿婆端來的冰青草茶,比什麼績效獎金都甜。
科技再進步,衛星定位也定不到人心。有棟公寓總把信箱塞滿廣告單,我乾脆每週二早上幫阿公清信箱,順手把他訂的《蘋果日報》抽出來放最上層。他後來回送我自家醃的脆瓜,玻璃罐上用紅膠帶貼著「郵差先生」。另一頭豪宅區的管理員有次神祕兮兮攔住我:「305住戶的先生外遇,他太太交代,粉紅色信封的信直接給我。」我點頭,什麼也沒問。這份工作教會我,有些信不必送到收件人手上,才是真正的送達。
車袋空了,落日把柏油路染成橘子色。機車儀表板貼著泛黃便條紙,是剛入行時師傅寫的:「信早到晚到,不如心意到。」當年覺得老派,現在懂了。效率的極致不是計較秒數,是讓每封信都像蒲公英種子,精準落在需要它的土壤裡。明天那封從金門寄來的兵單,我會在阿嬤去市場前送到,這樣她買菜時能順道去廟裡求個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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