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機螢光幕閃過《天龍八部》重播,全冠清那張陰鷙的臉孔一晃,我手裡的遙控器頓了頓。這個演了四十年反派、丑角、路人甲的陳榮峻,竟在六十五歲那年,憑著處境劇裡一個怕老婆的保安員「譚道德」紅遍香港。茶餐廳阿姐遞來凍檸茶時隨口問:「譚道德今日出場未啊?」這份滲透市井的認同感,比他演過的任何奸角都來得辛辣。
約他在土瓜灣舊區茶記見面,推門進來的身影單薄得像一片紙。藍白間條Polo衫洗得泛白,坐下先對伙計笑:「唔該,熱齋啡。」沒有明星架子的開場,倒像鄰居伯父晨運完順路歇腳。他掏出個磨損的皮錢包付錢,邊角脫線處用透明膠帶黏著。「做我們這行,錢包太新會穿崩㗎。」他眨眨眼,眼尾皺紋堆疊出幾道深溝。
八五年踏進無綫藝訓班時,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爸。「三十歲人同十幾歲後生爭位,導演睇我個樣就派奸角。」《楚留香》裡演殺手,劇組凌晨三點在荒山拍戲,他吊著威也從三層樓高摔下,脊椎「喀」一聲悶響。翌日照樣開工,收工才去跌打醫館。青紫藥油混著汗味滲透戲服,他笑著模仿當年武指吆喝:「死奸角仲想請病假?」
真正蝕骨的痛在攝影棚外。一三年結褵廿八年的妻子猝逝,他拍《愛·回家》時接到電話,強撐著拍完當日戲份才崩潰。有場戲要笑罵馬虎,導演喊卡後他衝進廁格乾嘔,水龍頭開到最大也蓋不住哭聲。「個個月供樓要錢,細女讀大學要錢,連傷心都要計時。」他指尖摩挲著咖啡杯裂紋,窗邊浮塵在沉默裡打轉。
轉機藏在處境劇的茶水間。監製隨口問:「峻哥敢唔敢同吳香倫演夫妻?」他愣住:「我仲有感情戲?」《開心速遞》裡怕老婆的保安主任,被他揉進菜市場觀察——阿伯偷藏私己錢時抖動的食指,阿婆碎念老伴時上揚的尾音。有場戲要穿粉紅圍裙跳K-Pop,排練時拉傷腰仍轉足十五個圈。「後生時扮奸角要夠狠,而家做丑角要放得低。」他扯扯皺巴巴的衣領:「放低咗,反而企得穩。」
粉絲阿瓊在觀塘經營報攤三十年,玻璃櫃下壓著陳榮峻九四年《射鵰》劇照。「佢演彭長老摸穆念慈隻手,陰濕到我想掟電視!」她掏出手機展示追星戰績:凌晨三點在電視城外的合照,陳榮峻穿著保安戲服幫她扛整箱雜誌上小巴。「峻哥同我講:『後生捱夜賣報紙,而家輪到我捱夜拍戲囉。』」報攤昏黃燈泡映著她泛紅眼眶。
後生仔阿權在專頁留言最毒舌:「譚道德個髮型有夠衰!」陳榮峻竟親回:「聽朝去你屋企樓下髮廊整整?」隔週阿權上傳合照,兩人頂著同款稀疏飛機頭。「佢真係記住我住大埔!」阿權在電話裡笑到咳嗽:「仲教我點用髮泥遮地中海,話佢遮咗四十年,好專業㗎!」
問他為何不退休,他指向茶記牆上霉點:「你睇啲霉菌,潮濕又暗角先生得成。」當年脊椎舊患逢雨就痛,他卻在《痞子殿下》演翻筋斗的雜耍佬。替身要幫他上陣,他擺手:「郁得一日做一日,觀眾睇得出真假。」片場年輕人偷拍他蜷縮在摺凳小憩的側臉,白髮黏在汗濕的額角,懷裡還摟著劇本。
告別時他堅持送到巴士站,佝僂背影融進放學的校服人潮。我想起專頁某條留言:「睇譚道德同仔女講電話成日口窒窒,原來真係喊緊。」當年在喪妻劇痛中念台詞的他,如今在喜劇裡藏起半生跌撞。巴士駛過霓虹燈牌,玻璃窗倒影中,那件洗褪色的Polo衫竟比明星華服更耀眼。戲棚頂的燈滅了,生活裡的微光才真正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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