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艙門敞開的瞬間,強風像隻無形的手猛力推擠著身體,螺旋槳的轟鳴在耳膜上擂鼓。下方是南丫島犬牙交錯的礁岩,浪頭撞上去碎成慘白的飛沫。絞車手阿傑半個身子懸在艙外,雙眼緊盯下方岩縫裡那個蜷縮的橘色小點——是個失足墜崖的行山客。我抓緊安全帶,看著絞車鋼纜緩緩垂降,風把阿傑的制服吹得像鼓脹的帆。這不是電影,是政府飛行服務隊(GFS)尋常的一個救援午後。
許多人以為飛行服務隊是「會飛的救護車」,但他們的戰場在萬呎高空與怒海之間。記得有次颱風「山竹」撕扯香港,全城癱瘓。通訊中斷的離島,有棟老唐樓整面外牆被掀開,像個被暴力拆開的禮物盒,露出鋼筋猙獰的骨頭。我們在狂風裡盤旋,機身顛簸得像沸水中的餃子。絞車手明哥在對講機吼著:「左移兩米!下面三樓廁所位,有個阿婆困在浴缸!」雨水橫掃進機艙,視線模糊,機師全憑經驗與儀錶,把直升機穩在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懸停角度。當明哥抱著裹在保溫毯裡的阿婆升回機艙,她枯瘦的手腕上還掛著一條褪色的紅繩——後來才知道,那是她早逝兒子當年求的平安符。
海上救援更考驗膽魄。漆黑冬夜,貨輪「南海星」在蒲台島以南引擎爆炸起火。我們抵達時,海面像潑了墨,僅憑船體燃燒的沖天火光定位。遇險船員擠在傾斜的船頭,海浪輕易就能將人捲入深淵。副機師緊盯雷達與高度計,機長操控著龐大的直升機,在劇烈氣流中與搖晃的船體保持微妙距離,稍有不慎,旋翼就可能掃中桅杆。絞車手阿Kin降到甲板,火光映著他冷靜的臉。一個、兩個……當最後一名船員被拉上來,阿Kin自己的防火手套已被高溫熔得變形。機艙裡瀰漫著焦糊味、海腥味,和劫後餘生者抑制不住的顫抖與淚水。
最揪心的是山搜。去年大帽山寒流,氣溫驟降至零下。一隊缺乏經驗的年輕人行山迷路失溫。紅外線熱成像儀在密林間搜尋,螢幕上終於出現幾個微弱蜷縮的熱源信號。著陸點是陡峭的斜坡,積霜讓地面滑如鏡面。隊員阿Ray揹著急救包,綁著安全繩,在近乎垂直的坡面上「之」字形攀爬。找到他們時,幾人擠在岩石後,嘴唇發紫,意識模糊。阿Ray把最嚴重的男孩裹進保溫袋,固定上救援擔架,自己跪在冰冷濕滑的斜坡上,用身體擋著擔架防止下滑,等待絞車。當擔架安全吊起,阿Ray的膝蓋褲子已被尖石磨穿,滲出血跡混著泥霜。他後來只笑笑說:「細路仔條命保住了,值。」
這些穿飛行制服的人,很少自稱英雄。機庫裡,維修技師會為一顆鬆動的螺絲較真半天;絞車手反覆練習手勢,確保在狂風噪音中指令清晰無誤;機師的飛行紀錄本上,密密麻麻是各種惡劣天氣的處置筆記。他們知道,每一次成功返航背後,是無數次枯燥卻致命的精準。救援不是孤膽傳奇,是絞車手信任機師的操控,機師信任維修的飛機,地面指揮信任空中的判斷。那種託付生命的信任,沉甸甸地壓在每一次起飛的決心裡。
日落時分,直升機披著金光返航。跑道盡頭,另一組隊員已穿戴整齊,隨時準備接下一個緊急召喚。城市的燈火在腳下蔓延,每一盞燈背後,或許都藏著一個等待被聽見的呼救。飛行服務隊的燈塔,永遠在雲霄之上亮著。他們不是神,只是一群把「救人」當成手藝,在風口浪尖上「做嘢」的普通人。那份在危難中伸出的手,那份將陌生人性命扛在肩上的重量,讓冰冷的鋼鐵機艙,有了人性的溫度。下次聽見頭頂直升機的轟鳴,不妨抬頭看看,那或許是某個人生命線,正劃過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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