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紅磡鬧市的車水馬龍,拐進馬頭圍道,時間的流速彷彿調慢了半拍。這裡沒有尖沙咀的流光溢彩,沒有中環的摩登冷冽,它像一本被翻得起了毛邊的舊書,頁角微捲,藏著街坊幾十年來用生活寫就的腳註。我常覺得,認識一個地方,不是看它嶄新的封面,而是摸一摸那些被無數人摩挲過的書脊。馬頭圍道,就是這樣一冊值得細讀的「街巷誌」。
許多遊人知道紅磡,多半是為了黃埔新天地或碼頭海景,匆匆一瞥便錯身而過。真正有意思的角落,往往藏在主幹道旁那些不起眼的岔路裡。譬如「十三街」——這片由十三條橫街組成的舊區,堪稱露天民間博物館。抬頭看,是戰前唐樓外牆剝落的古典線條,歲月洗刷出粗獷的質感;低頭瞧,巷弄深處藏著幾代老師傅的手作攤檔。專修古董鐘錶的老伯,攤位小得僅容轉身,玻璃櫃裡躺著上了發條還能走的百年懷錶;隔壁賣竹製蒸籠的婆婆,手指翻飛間,細篾片編出帶著清香的籠屜。這裡的「隱藏」,不是刻意營造的神秘感,而是街坊生活自然而然沉澱下來的風景。蹲下來和修錶伯聊兩句,他會從抽屜深處摸出幾枚鏽跡斑斑的舊齒輪,講起五十年代這條街當舖林集的往事。
肚餓了,別急著鑽進連鎖店。馬頭圍道的靈魂,藏在那些霓虹招牌半明半滅的小舖裡。寶其利街轉角有間門面窄仄的雲吞麵店,招牌被油煙燻得字跡模糊。掌勺的是位花白頭髮的「阿姐」,麵條是每日凌晨三點用竹昇壓打出來的,爽脆彈牙不帶鹼水味。她家的雲吞,薄皮裹著肥瘦相間的新鮮蝦肉豬肉餡,咬下去鮮汁迸出,湯底用大地魚和豬骨熬足六個鐘,清澈卻滋味醇厚。下午三點,店門口總排著幾個拎著保溫壺的街坊,專等那鍋限量供應的秘製辣椒油——用三種辣椒加蝦米慢炒出來,香而不燥,拌麵一流。
再往土瓜灣方向走,有家開在唐樓地舖的舊式冰室,綠色瓷磚牆、鐵腳圓凳,吊扇慢悠悠轉著。這裡的「滾水蛋」(即熱鮮奶沖生雞蛋)是隱藏菜單,老師傅會當著你的面,把冰涼的本地農場雞蛋敲進厚瓷杯,再沖入滾燙的鮮奶,手勢穩到蛋黃恰好凝成溏心。配一塊烘得微焦的奶油多士,邊緣酥脆,中間夾著厚厚一層冰鎮鹹牛油,冷熱鹹甜在口中交織,是香港戰後物資匱乏年代流傳下來的古早智慧與滋味。
入夜後的馬頭圍道又是另一副面孔。漆咸道北後巷,一盞昏黃燈泡下,每晚九點準時出現的咖喱魚蛋車仔檔。阿叔推著改裝鐵皮車,幾十年來風雨不改。他的咖喱膽用三十多種香料每日現炒,辣度分「BB辣」、「街坊辣」和「地獄辣」三級。魚蛋是自家工廠手打的,咬下去緊實彈牙,吸飽了香濃帶微甜的咖喱汁。熟客都知道要加一串「生根」(油炸麵筋),那蜂巢般的孔隙吸盡湯汁,一口咬下,滾燙的咖喱在舌尖炸開,配著冰凍玻璃瓶裝蔗汁,是勞碌一天後最踏實的慰藉。坐在塑膠凳上,聽著阿叔和熟客用潮州話夾雜粵語閒話家常,空氣裡飄著咖喱香和市井煙火氣,這份真實,千金難買。
這條路也非全是懷舊。近幾年悄悄冒出些新血,在老樹上長出新枝。有年輕夫婦接手父輩的醬園,用古法釀造豉油的同時,研發柚子胡椒醬、陳皮檸檬醬等新口味;舊工廈裡藏著獨立書店,專收絕版香港地方誌,店主常在週末開設「街區故事茶座」;甚至有藝術家把廢棄的防空洞改造成微型畫廊,展出以紅磡海岸變遷為主題的水彩。新舊並存不靠噱頭,而是在理解這片土壤的基礎上,自然生長。
走在馬頭圍道,腳步會不自覺放慢。它的魅力不在於驚艷的「景點」,而在那些需要停駐、觀察、交談才能體會的細節:藥材舖飄出的當歸香氣混著隔壁麵包店出爐的菠蘿包甜味;五金店老師傅用滿是老繭的手,耐心教後生仔修理漏水水喉;榕樹頭下搖著葵扇乘涼的老人,指著對面拆卸中的大廈,喃喃說著五十年前這裡是海邊的模樣…… 這些碎片拼湊出的,是一幅流動的、帶著體溫的社區浮世繪。它提醒著我們,真正的城市探索,有時不在於打卡地標,而在於彎腰拾起那些被快時代遺落在石縫裡的,閃著微光的生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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