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馬角街飄著一股青苔混著麻油的老氣味,我縮在「阿惜嬤麻油米糕」的紅簷下等雨停。阿惜嬤遞來半塊米糕,油亮的糯米裹著黑豬肉絲,她指著對街斑駁的藍漆木門:「那間鐵門拉一半的,以前是打鐵舖仔,火爐燒起來,整條街都是鐵鏽味。」米糕黏糯的質感纏在舌尖,老城區的記憶就這樣從胃袋暖烘烘地漫開。
巷子深處的「永成號」麵線糊,是那種GPS會迷路的所在。七十歲的國仔伯用銅勺勾著大鍋,湯勺刮過鍋底的聲音像在磨刀。他堅持用蚵仔原汁勾熡,湯頭稠得能托住湯匙,撒上自家炸的紅蔥酥,香氣鑽進鼻腔時會讓人瞇眼。牆上掛著泛黃的日曆停在1998年,國仔伯笑說:「時間在這裡,稠得流不動啦。」
轉角遇見的驚喜是「古早厝豆花」。木格窗後,第三代老闆用竹篩濾豆渣的動作像在彈琴。豆花白得像初雪,得用扁鐵勺沿著陶缸邊緣片起,淋上琥珀色的炒糖,糖粒在溫熱豆花上融化出焦香裂痕。最妙是加一匙醃脆楊桃,酸冽撞擊甜香,舌頭瞬間醒過來。
馬角街的魂藏在細節裡。磨石子樓梯扶手的百合花紋被磨得發亮,二樓鐵花窗鑄著「囍」字,陽光穿過時在地面印出鏤空的陰影。我在「春生茶莊」聽九十歲老師傅講古:「看到騎樓柱子凹進去的痕跡沒?以前綁豬公比賽,麻繩勒出來的。」他泡的凍頂烏龍有炭火焙過的礦石味,喉韻深得像巷弄盡頭。
黃昏時分晃進「冊籠」二手書店,老闆阿哲把絕版書堆成堡壘。他從《臺灣民俗圖繪》翻出馬角街端午縛粽的老照片:「你看這攤位,現在賣碗粿的紅磚灶腳。」書頁霉味混著窗台野薑花,時光在這裡不是直線,而是打結的繩索。
掌燈後鑽進「阿枝姐的灶腳」,沒有招牌的私廚藏在裁縫店後院。塌塌米房裡,她用銅鍋慢煨麻油腰花,米血糕用桂竹葉裹著蒸,上桌時葉脈印在米粒上。聽她說早年街坊在騎樓辦桌,小孩鑽桌腳撿掉落的炸棗,「那油香啊,沾在衣裳三日不散。」
雨突然又下起來。
我在「明記五金行」的紅塑膠棚下躲雨,老闆搬出昭和時期的鑄鐵模具當凳子。他指著水溝蓋上的馬賽克拼花:「這是光復時鋪的,每條街圖案不同。」雨水沿著女兒牆滴落,在拼花凹處積成小水池,倒映著霓虹招牌的碎光。馬角街的迷人,從來不在觀光手冊的推薦星號裡,而是這些老物件與人情熬煮出的,濃得化不開的生活原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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