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那扇掛著銅鈴的玻璃門,咖啡香混著舊書紙頁的氣味撲面而來。黃羿就窩在吧檯後方那個磨得發亮的老位置,袖子隨性地捲到手肘,露出小臂上一道淺淺的、像是被熱水壺燙過的舊痕。她沒抬頭,專注地用一塊麂皮布擦拭著手沖壺的壺嘴,那姿態不像在清潔器具,倒像在撫摸一件傳家古玉。「隨便坐,水滾了就好。」聲音不高,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卻奇異地穿透了店裡低沉的爵士樂。
你很難用單一的標籤定義黃羿。有人稱她咖啡師,因為這間藏在小巷弄、連招牌都快被藤蔓吞沒的「野蕨」咖啡館是她的;有人說她是作家,書架上那幾本封面素淨、談食物與記憶的散文集確實出自她手;更多人提起她,腦中浮現的是一個總能讓焦躁靈魂安靜下來的存在。她身上有種「落地生根」般的沉穩,不是靜止的死水,而是深流,底下自有洶湧的生命力。她的魅力不在驚艷的皮相,而是那股「經過了」的質地——像她店裡那些老傢俬,邊角溫潤,色澤沉靜,承載著無數晨昏與掌心溫度。
聊起人生,黃羿習慣從「失敗」講起。大學唸熱門的財金,畢業後進了人人稱羨的外商銀行,高跟鞋踩得響亮。「那時覺得『成功』就是帳戶數字後面多幾個零,身上行頭夠不夠閃。」她往自己那只斑駁的搪瓷杯裡注水,熱氣氤氳了鏡片。「直到某天加班到凌晨三點,胃痛到蜷在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看著落地窗外空蕩蕩的信義區,忽然覺得荒謬。我拼了命擠進的這個『成功』框框,裡面裝的真是我要的嗎?」那晚之後,她遞了辭呈,背起背包跑到東部小鎮的咖啡農家打工,一待兩年,從辨識咖啡櫻桃的成熟度開始學起。
「人哪,常常被自己設定的『抵達點』綁死。」她輕輕轉動著杯底,看深褐色的液體晃出細膩的紋路。「以為抵達某個位置、擁有某樣東西,人生就圓滿了。但真相是,沒有真正的『抵達』,只有不斷的『經過』。」在農場的日子,她學會看天吃飯的敬畏。颱風掃過,心血泡湯是常態。「挫敗嗎?當然。但看著農人阿伯蹲在爛泥裡,撿起倖存的幾顆豆子說『還有這些,能做點什麼』,那種在廢墟裡找生機的韌性,比任何勵志演講都紮實。他教會我,與其執著終點,不如專注腳下這一步踩得實不實在。」
這份「實在」,成了「野蕨」的骨幹。店裡不趕流行,沒有網美牆或浮誇拉花,只用當季、在地小農的豆子。她堅持手沖,因為「溫度、水流、時間的細微變化,豆子會告訴你答案,急不得」。常客說,看她沖咖啡像看一場儀式,專注而虔誠。曾有年輕客人抱怨等一杯咖啡太久,她只是笑笑,遞過一杯清水:「試試看,慢下來,味道會不一樣。」那年輕人後來成了常客,說在這裡學會了「等待的滋味」。
她的文字也浸潤著這股泥土氣。寫一碗簡單的芋頭粥,能勾出童年灶腳阿嬤的身影,寫市場裡賣醃脆瓜的老婦手上的裂痕,能延伸到歲月醃漬人生的況味。她不談空泛的大道理,字句從生活最樸素的皺褶裡長出來。「寫作跟沖咖啡一樣,」她說,「技巧是骨架,但真正打動人的,是裡面有沒有活過、痛過、愛過的『人味』。你得先誠實地面對自己生命裡的坑疤,讀者才嗅得到真實。」
問她什麼是「獨特魅力」?她搖頭笑說這詞太沉重。「不過是… 選擇了對自己誠實吧。承認脆弱,接納不完美,允許自己迷路,甚至享受那種『不知道下一步在哪』的微微恐慌。」她指著窗台一盆不起眼的石蓮,「你看它,沒人規定非得開出牡丹的樣子。找到自己舒服的姿態活著,能紮根,也能在風裡輕輕搖擺,這樣就很好。」
窗外午後雷陣雨驟然落下,敲打著鐵皮屋簷,聲響震耳。黃羿起身,不急不徐地關上半扇窗,留一縫讓雨氣和青草土腥味漫進來。她坐回位置,捧起微涼的咖啡啜了一口,瞇起眼,像在品嚐這突如其來的喧囂。或許,所謂魅力,就是這種在紛亂世界裡,依然能為自己撐出一小方寧靜的能耐。不張揚,卻自有千鈞之力。
讀到黃羿說「沒有真正的抵達,只有經過」,心臟像被輕輕撞了一下。這幾年拚命追著升遷跑,上個月終於坐上經理位子,卻空虛得可怕。也許該學學她,停下來問問自己:腳下這一步,踩得實不實在?
好奇她怎麼平衡理想與現實?開咖啡館聽起來浪漫,但現實的房租水電不會跟你談哲學。她的「野蕨」能存活下來,肯定有務實的生存智慧吧?想聽聽這面的故事。
文中提到她寫醃脆瓜老婦的裂痕,讓我想到我阿嬤的手。那種從生活細節長出來的力道,比華麗辭藻更刺進心裡。她的書在哪裡能買到?想找來讀讀看。
「允許自己迷路,享受微微恐慌」這段太戳人!我們這代被社會時程表追著跑,25歲該怎樣、30歲要達成什麼… 好像迷路就是失敗。但黃羿把這種「不確定」說成了一種從容的底氣,有被安慰到。
她反問「非得開出牡丹的樣子嗎」,讓我想到職場上總被要求符合某種「成功樣板」。做自己喜歡但旁人看來不那麼「閃亮」的事,真的需要勇氣。這種「石蓮哲學」是對抗焦慮時代的解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