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风卷着沙粒刮过戈壁滩时,喀什老城巷子深处飘出的孜然香总能精准地勾住过路人的魂。我坐在乌鲁木齐一家开了三十年的老馆子里,油腻的木桌被岁月磨得发亮,邻桌维族大叔就着皮牙子(洋葱)撕扯烤包子的架势,比任何美食纪录片都鲜活。新疆菜,从来不是菜单上冰冷的图片,它是馕坑里跃动的火苗,是手抓饭里融化的羊尾油,是粗粝土地里长出的、带着体温的浓烈滋味。
大盘鸡端上来时,粗陶盆几乎占满半张桌子。这不是江南小炒的精致,是西北的慷慨。鸡块斩得豪迈,裹着酱色浓汁,土豆炖得边缘微融,吸饱了汤汁的精华。最妙是底下垫的皮带面,等汤汁浸透,夹起宽厚的一筷子,面香裹着鸡汁的咸鲜、干辣椒的焦香、花椒的麻意,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糖带来的平衡感,一股脑涌进口腔。这道发源于沙湾公路边的“司机饭”,骨子里是风尘仆仆的江湖气,吃得就是这份酣畅淋漓。记得第一次吃,朋友笑着说:“在新疆,大盘鸡的盘子小了,是要被笑话的。”
烤包子(萨姆萨)是另一个无法绕过的图腾。刚出炉的烤包子,滚烫地躺在馕坑的灰烬边,金黄酥脆的外壳微微鼓起,像一个个小太阳。咬开脆皮,“呲啦”一声,滚烫的羊肉混合着皮牙子碎和黑胡椒的浓汁瞬间溢出,烫得舌尖发麻也舍不得松口。那羊肉馅肥瘦相间,汁水丰盈,带着馕坑炭火独有的烟熏香气。在和田的巴扎上,我见过老师傅麻利地将包好的包子甩进馕坑内壁,那精准的角度和力道,是几十年光阴练就的手艺。一个烤包子下肚,配一碗砖茶,戈壁的寒气瞬间驱散。
若论新疆的“灵魂主食”,手抓饭(波罗)当之无愧。黄萝卜条和红胡萝卜丝在羊油里炒得透亮发软,铺在浸泡过的米粒上,大块带骨羊肉深埋其中。大铁锅焖熟后,米粒吸足了羊油和萝卜的清甜,粒粒分明,闪烁着诱人的金黄光泽。羊肉软烂脱骨,油脂渗入每一粒米饭。最地道的吃法,是洗净手,直接抓一撮饭,连同羊肉、萝卜一同送入口中。指尖的温度、米粒的油润、羊肉的醇厚、萝卜的甘甜在掌心融合,这是最原始也最动人的仪式感。在伊犁河谷的牧民家,主人端上抓饭时总不忘叮嘱:“羊尾巴油最香,别剩下!”
馕坑的魅力远不止于包子。一整扇羊排,抹上秘制香料(少不了皮牙子碎、孜然、辣椒面和盐),挂进烧得滚烫的馕坑里。高温瞬间锁住肉汁,炭火慢烤逼出油脂。出炉时,羊排外层焦脆如琥珀,内里却粉嫩多汁,肥油部分几近透明,入口即化,只剩下浓郁的肉香和孜然霸道的香气在齿颊冲撞。配着生洋葱圈,蘸点细盐,一口肉,一口洋葱,辛辣与肥美在口腔里上演绝妙二重奏。在喀什高台民居的黄昏,我曾看着馕坑边围坐的人群,炭火映着满足的脸庞,空气里弥漫着近乎神圣的肉香。
别以为新疆只有浓烈。解腻的“神器”少不了手工酸奶。浓稠得像凝固的奶酪,表面结着一层淡黄色的奶皮子。挖一勺,酸得纯粹而直接,瞬间唤醒被油脂包裹的味蕾。撒上白砂糖,或者淋一勺本地土蜂蜜,酸甜交织,冰凉滑润,是肉食盛宴后最温柔的抚慰。还有那碗朴实却直击人心的过油肉拌面。拉条子筋道弹牙,过油后的羊肉片滑嫩不柴,木耳、青红椒、番茄爆炒出的浓郁汤汁,牢牢挂在每一根面条上。吸溜一口,咸鲜微酸,是新疆人日常最熨帖的“劳道”(厉害)滋味。
新疆菜的魅力,在于它的“不羁”。它不追求摆盘的精巧,不掩饰食材的本真,甚至带点粗粝的棱角。它是多民族在漫长岁月里,用火焰、香料和游牧的智慧共同谱写的味觉史诗。每一道菜,都裹挟着天山的风、草原的辽阔和沙漠的炽热。坐在喧闹的馆子里,听着听不懂却倍感亲切的维语,看着油亮的食物升腾起诱人的热气,你会明白,吃懂新疆菜,或许就是理解这片土地最直接、也最深情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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